月语

松云山成精了15

* ooc 致歉

*人物归木苏里

*何故变成燕础了!

*夏了、燕砯归我

*姐妹们看完给个红蓝小手哦

 *夏了燕砯的故事我会发在合集

(穿书前的自家oc)


原先以为这可能是沈曼怡的笼。但她这吞吞吐吐,说话都受限制的模样,应该不是。

至少不完全是。

三盏蜡烛灯忽闪了几下,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个房间开始变冷,而且越来越冷。

沙发白布下的两个男生敏锐地感觉到了陡然变重的阴森怨气,纠缠着僵在那里,不敢动了。

难道又是双黄笼可如果是双黄,沈曼怡明显不占上风,哪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

疑问归疑问,既然沈曼怡先出来了,就得把她先解决。

“我想要我的蝴蝶结,我想要漂漂亮亮的。”沈曼怡认认真真重复了一遍,尖细的嗓音在整个房间里回荡,“为什么蔡妈妈他们不来帮我,我找了好久了,他们为什么不来。”

“他们不来我们来。”看她周身黑气越滚越厉害,说话的语调也越来越诡异,张岚哄着沈曼怡连忙说,“我们找,我们找。你别急。”

张岚和张雅临匆匆忙忙就在屋里转起来,却听见老毛说了一句“咱们刚刚一路过来,每个房间都翻过,可没有什么蝴蝶结。她说她找了好久了,一样没找到。”

张岚指了指他,示意他别说了,张雅临凑过去跟老毛小声说“这不是先拖住吗。”

可是老毛又指了一下小声说话的两位祖宗示意他们有别的想法。

张岚和张雅临这才反应过来觉得他们不是来解笼的,是来看教学视频的。

谢问说“我觉得老毛说得对。”

他虽然看着张岚,但说话的时候却微微偏了头,显然是说给闻时听的。

“我知道。”闻时低声道。

确实,他也觉得老毛的话没问题。

如果在什么正常地方,比如床底、柜脚之类的,沈曼怡何苦长久地困着,怎么都拿不到

“你确定还在这里”闻时试了沈曼怡一句。

小姑娘点头“在的。”

她的回答太笃定了,笃定得就好像她潜意识里一直都知道那个蝴蝶结在哪,只是她不想拿,或者说不敢拿。

她近乎于笼主,在这里来去自如,遛着一群人玩,有什么地方是她都不敢去的?

闻时经验丰富,想到这里答案就很明显了几乎所有死去的人都会害怕一个地方,那就是他尸体在的位置。

因为没有人想看到死去的自己。

这跟他们的目标不谋而合,他跟谢问之所以找到这间卧室,就是因为这里有地毯更换过的痕迹,不出意外,沈曼怡真正的身体,就在这个房间里。

但哪里算是狭小拥挤的空间,需要把沈曼怡折成那样

橱柜镜子后面墙里

闻时正顺着痕迹寻找源头的时候,沙发那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操”周煦粗嘎嘎的嗓门把沈曼怡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就见那片白布一阵乱抖,两个男生从里面挣扎出来,夏樵和周煦直接滑坐到了地板上,满脸惊恐。

“哥,你看”夏樵叫了一声。

周煦高高举起了手,他手指间捏着一片东西,丝丝缕缕,很长。

他瞪着眼睛说“头发”

他这么一说,闻时借着光看清了,那不是几根头发,也不是纠缠的一团,而是一片,连着头皮,像是在强塞的时候,从什么头上扯下来的。

“哪里找到的”闻时问。

周煦指着脚边“地板缝里夹的”

沈曼怡盯着那片头发,专注地看了好几秒,然后摸了一下自己后脑勺的血痂,忽然开始尖叫。

持续不断,凄厉极了。

她浑身的黑气在疯狂四散,整个房子开始颤抖。

周煦连滚带爬往后退让,死死贴着墙壁,结果感觉有湿漉漉的东西顺着墙往下流淌。

他闻到了一股陈旧的血腥味,转头一看,所有墙都在流血。

沈曼怡的尖叫变成了哭,整个房子都在跟着她哭。

四散的黑气扫到了人,周煦嘶地一声,摸了一下脸,被黑气扫到的地方破了好几道伤口,也开始往下渗血。

夏了站在那里手一甩长风包着阵阵冰雾带着白泽的清啸。


白泽,中国古代神话中的瑞兽。能言语,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王者有德”才出现,能辟除人间一切邪气。

神兽白泽,昆仑山上著名的神兽,浑身雪白,头长倾角,状如狮子,四肢带有火纹。


众人睁眼时,一只“狮子”站在他们身前,周身白如霜雪,头顶倾角,四爪踏踩流炎,烈烈火光从脚底腾然而上,给每一根皮毛边缘都鎏了一层金红色。它周身都缠挂着银色锁链,动间,锁链声锵然作响。每根锁链上都有流动的印记,亮金色,滋着火星若隐若现。

锁链上刻着它的名讳:泽。

白泽所踏之地腾起一个阵法一分为九将众人一一笼罩。

余光里忽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白线,纵横交错着直甩出去,像一张巨大又复杂的网。

明明是最普通的白棉线,却泛着金属似的光。

这是闻时。

两人一句没说,一个眼神也没有,动作却分工明确。

尘不到在近处看着,一如当年。

闻时十指紧绷,手背骨骼根根分明,那些傀线一头缠在他手指间,另一头则死死钉在了四面墙壁、橱柜、镜子、地板上。

就见他手腕一转,拢了线猛地一拽。

房间里瞬间响起无数爆裂之声。

众人眼睁睁看着房间所有能藏人的地方,在傀线的拉拽下同时炸裂。

一时间、玻璃、木屑、金属以及砖泥四散迸溅,多亏有阵法挡着,否则,在场的人浑身上下都留不住一块好肉。

这个动静实在太大,沈曼怡都愣住了。

尖叫和哭声骤然停歇,那些气势汹汹的黑雾在那一瞬几乎静止,像流云一般浮在闻时四周。

整个房间一片狼藉,床、沙发、钢琴几乎所有重物都被震得挪了地方,除了墙角的几个衣架有个支撑,还勉强站着,轻一些的东西全都“人仰马翻”。

唯有众人还在白泽的阵中,身上干干净净。

闻时目光四下扫了一圈,找寻着沈曼怡的身体。

“那边。”他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尘不到指着某一处角落说。

尘不到所指的地方,那个被周煦、夏樵挤过的沙发正堪堪压在一片翻绞隆起的地板上。

那片地板在一片沉寂中,嘎吱嘎吱地响了几下,终于不堪重负垮塌下来。于是那张沙发也轰然落地,

因为猛震了一下,沙发底下的缝隙里忽然多了一片黄色。就像是谁的衣服滑落下来。

闻时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沈曼怡的裙子。

“………………”

在那个躯体闷声落地的同,谢问看见闻时伸出手,挡住了身前那个小姑娘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不知多少年以前的某一个笼,也是满目苍夷,只是比这辽远得多,也寂静得多。

那应该接近傍晚了,到处都是昏暗的金红色,像没有退尽的血。

闻时手上缠着就地取材的雪白绸带,指根缠得很紧,末尾被扯过,松松地垂挂着。他个子很高,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明明衣袍和绸带上都沾着狼藉的血肉,却显得干干净净。

谢问过去的时候,看到他蒙着一个老人的眼睛,垂眸抿着唇,将蜿蜒成河的血遮挡在外,冷静可靠。

那一瞬,谢问终于意识到,那个小时候被他捂着眼睛护着的人,已经长成了高山霜雪。 

夏了动作同样很快,但快不过闲在那边很久的燕砯。

当他轻吸一口气正要忍着洁癖去拿白布裹孩子时,燕砯已经从夏了手里抽出了白布将沈曼怡裹得整整齐齐。

沈曼怡感觉眼前多了一抹白,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手,手指上缠绕垂挂着干净的白棉线,轻飘飘地扫过她的鼻尖。

那只手并没有直接捂上她的脸,没有碰到她的皮肤,而是隔着几毫厘挡在她眼前,悬得稳稳的,一点都不抖。

她记得教书的李先生说过,这叫端方和分寸。

他们以前总是不懂,姊姊妹妹追逐玩闹起来揪辫子扯裙子,像一群小疯子。每次李先生都会把这两个词掏出来讲上半天,最后又摇头说“算了算了,等你们再大几岁就懂了。”

可惜她一直这么大,再没长过了。

沈曼怡眨了眨眼,忽然说“你这个线上有味道,很好闻。”

身后的人并没有哄小孩的意思,语气也并不热情,应了一句“什么。”

连疑问都很像陈述句,好像回不回答随意。

小姑娘认真想了想“我家的味道。”

身后的人默然几秒说“你家拿的。”

小姑娘“……”

她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但她年纪小,表达不出来。她甚至不确定那个味道是来自于线还是来自于手。

“………………”

闻时没有抽开手,任她抵着。

他看见谢问走过来,弯腰把蝴蝶结递给沈曼怡,说“没人说你脏。”

沈曼怡低头将划拉一下夏了给她的白蝴蝶结,将鹅黄色的蝴蝶结放在白色的上面。

夏了一甩线,线灵活的钻了几下将白色蝴蝶结拆了下来,藏好断开的线头,余下的线被夏了手指一动收了回去。

其他人还处在震惊的余韵里。

张岚和张雅临震惊的顶着一身白袍的奶娃娃——白泽。

周煦和夏樵则对几位老祖的实力有了一点概念。

他们机械地看看谢问、闻时和沈曼怡、看看燕砯和夏了,又机械地意识到燕砯做了什么,然后机械走过去看着想搭把手又无从下手的“包裹”

最后,张雅临蹲下身,帮燕砯把那个包得严严实实的腐坏的躯体搬到那张大床上。

就好像那个叫做沈曼怡的小姑娘,在1913年的某个午后跑进了爸妈房间,玩了一会儿感到困倦,便爬上了大床,卷着被子睡着了。

直到他们做完所有,闻时才收回了自己的手,谢问也直起身。

沈曼怡揪着蝴蝶结,好像又看到了春末夏初的后花园。

蝴蝶结后面有个老式别针,生了锈。她将沾了锈迹的手指在背后蹭了蹭,把蝴蝶结认真地別到了干净雪白的衣裙上,又像拨弄兔子耳朵一样,拨了拨蝴蝶结半垂的边缘。

墙壁上流淌的血迹慢慢变淡,仿佛水痕,洇进墙里,干了便没了踪迹。填充满整个房间的黑雾也重新流动起来,边薄变淡,丝丝缕缕地绕着她,不再那么锋利如刀了。

黑雾抽回去的时候,扫过张雅临的脸。

他刚把帷帐放下来,遮挡着床上那一卷被褥。被这黑雾一撩,他抬起头过去,就想到自己在空间里看到的一句话。

有些不切景,但他就是想到了。

诸⾏⽆常,诸漏皆苦,众⽣煞煞然也,偶有⼤清明者,谓之判官

判官不过是在为众生解煞罢了。

在张雅临带着粉丝滤镜伤春悲秋的时候

另一边,夏了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闻时,名谱图你的名字没黑说明你在名谱图上算死了,过了无相门相当于重生,重生一遍为什么你的名字不会再上一遍名谱图?”

闻时“……”

你他妈有毒。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要是只有夏了夏了问也就罢了,偏偏谢问这个王八蛋看热闹不嫌事大,居然挑了一下眉,跟着看过来,学着夏了的语气问道“是啊,闻时老祖为什么没上图”

闻时不是个擅长瞎编的人,话能不能圆过去基本看命。流程基本是这样绷着脸找借口、越找洞越多、放弃挣扎,爱信信不信滚。

如果是一个了解他的人,看他经历这个过程其实是件很好玩的事情。不过了解他的人,几乎没谁敢逗他。

王八蛋谢问跟着起了会儿哄,不知想起什么事笑了一下,笑完就倒了戈,转头问夏了“说起来名谱图谁弄的”

夏了直接被问蒙了。

我才出来几分钟,我怎么知道?

顿了一下夏了的记忆回拢,不是卜宁吗?

结果周煦这个理论性人才替他答道“我家。”

“谁”刚回想出来的夏了又懵了。

其实名谱图追溯起来,能追到尘不到的徒弟那代。最早的一张图是众人决定、一人动笔,动笔的那位是专修卦术阵法的卜宁。

画这张名谱图的初衷并不是为了排位、也不是为了显示某个家族庞大显赫。只是因为卜宁他们那群人也要收徒了,怕将来枝枝蔓蔓太多,几代之后可能就理不清了,于是就有了这么一张图,以表传承。

那时候也有排位,但不像如今这么精确敏感,只有个大概的范围。卜宁做这个也不是为了引起竞争,只是想着后世徒子徒孙,如果有谁不慎碰到了解不了的大笼,可以依照名谱图,于尚在人世的同辈判官里,找到能帮忙的人。

“小师兄,当初制下名谱图,一为后辈能寻根溯源不忘伊始,二为在世之人紧要时候能通力协作,不至于落入险境孤立无援。”夏了虽然懵着但还是翻出记忆小声重复曾经的缘由,细想一阵抬头:“闻时是在世之人无疑,是后世有人有改过了吗?”

周煦不太高兴地说“后来是张家负责的。”

后来张家坐大,考虑到名谱图上的人越来越多,分支越来越复杂,为了更好地区分,在卜宁那张图的基础上做了点修葺。

张雅临很不好意思的解释:

其实他们加不了东西,也减不了东西,只能把排位弄得更细致一些。说白了,就是让这张图更灵一点、更敏感一点。

这事传着传着,在一部分人口中就成了“张家做的图”。

周煦其实听张雅临说过来龙去脉,但为了省事,他总是跳过老祖宗,直接说张家。

此时才想起面前的人就是被他跳过的部分。

却见谢问点了点头,说“那为什么上不了名谱图这种事,你问张家和卜宁去,问他干什么呢,他又不是画图的。”

也是啊,众所周知,没人能往那张图上强行添补自己的名字,除非你卜宁再世。

夏了被噎了个正着,居然找不出理由反驳,接着顿悟了。

“所以小师兄出错了。”夏了喜滋滋的下了结论,说是喜滋滋其实就是嘴角的淡笑上扬,一副压不住的样子。

“闻时,闻时等找到小师兄后我们可以让他请客了!”夏了有些开心,能坑到有最强灵感的卜宁可不容易。

闻时这才恍然间想起做图那天,夏了兴冲冲的将刚塑好一年完全不能赶上卜宁的白泽拎过来,说着什么,他去的晚了一会儿,只听见了最后一句。

卜宁似乎被钟思和罕见的与钟思一唱一和的夏了给气的不清:“如果出一个疏漏以后出门我请吃饭,你们要去哪逛人再多我都跟着。”

然后两人就被送到阵里绕了一周才绕出去,还多亏了夏了让山间的灵物领路。

尘不到在一边看着达成共识的雪人,在一边闷笑了一声。

引来了雪人的注目。

不过,在谢问难得说人话的帮助下,闻时不战而屈人之兵,连蹩脚的借口都不用想,就把名谱图这个话题揭了过去。

闻时收回目光,问了沈曼怡一句正事“你家就这么大”

沈曼怡摇了摇头“我家很大,有两层楼,有前院,还有后花园。”

闻时“这是二楼”

沈曼怡“嗯。”

闻时“要去其他地方怎么走”

沈曼怡下意识说“走楼梯。”

说完她愣了一下,又摇了摇头说“哦,楼梯走不了了。”

她这话没说错。刚进笼闻时就看过,沈家这个二楼是回字形的,外围是房间,里面是楼梯。但他们 绕着这个回廊走过好几圈,却始终没有看到楼梯的入口。

不论他们走到回廊的哪条边上,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楼梯形状,入口永远在他们左手拐角后。

而楼梯的另一端永远淹没在黑暗里,一丝楼下的情景都看不到。

正常情况下,会出现这种场景只说明一件事这个笼就这么大,只包含二楼,所以没有通往一楼的入口。

但这次显然特殊,毕竟他们二楼转了个遍,却没见到过真正的笼主。只能说明还有其他区域,只是他们没找到进去的方式。

“还有别的路么”闻时问。

沈曼怡垂着脑袋说“不知道。”

“再找找吧。”谢问说。

沈曼怡揪着蝴蝶结,闷头站了好一会儿,忽然小声说“我能跟着你们吗”

周煦他们(包括张岚和张雅临)猛地看向她。

小姑娘踌躇片刻,仰脸看着夏了、闻时和谢问,可能把他们当成了可以依赖的人。她认真地解释说“以前家里人很多,很热闹。后来他们不见了,我只能找别人玩,但是他们都不带我,看到我就跑。”

只有装成别人的样子,才能混在很多人里,才有人愿意跟她说话。

“我不想一个人呆着,我害怕。”沈曼怡委委屈屈地说。

夏樵和周煦都听醉了,心说我们更害怕啊小妹妹。

张岚和张雅临也听醉了,根本没见过这样的笼主。

闻时这辈子没带过小鬼,也第一次听到小鬼提这种要求,有点懵。

谢问被他的表情逗乐了,垂眸问沈曼怡“也行,那你还玩真假新娘么”

沈曼怡扁了扁嘴,摇头说“不玩了。”

她这会儿老老实实、乖乖巧巧,垂着头的模样甚至有些可怜,俨然是个听话孩子,跟之前怨气四散的模样判若两人。

张岚和张雅临都看服了。

夏了没看这些,因为燕砯不知在什么地方,发挥了他作为“监考官”敏锐的观察力,看到了一小团纸,递给了夏了,看颜色,跟日记本的内页有点像。他拾起来,扫了灰,展开纸页看了一眼,便递给了闻时。

就见上面写着

「1913年5月26日雨

最近总下雨,家里太潮,东西容易烂。沈曼怡藏不住了,李先生发现了。

哎,他运气真坏。」

什么叫他运气真坏

闻时皱起了眉,忽然感觉面前有人在看他。

但他正对着房间窗户,总不至于有东西吊在二楼窗外看他吧

他倏然抬头,夜晚的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模糊的雾气。映照着屋里,隐隐约约有人影。

闻时盯着那处看了一会儿,抬手拉开了窗户。

窗外还是一片浓稠的黑色,隐约能听到虫声,像偏远的荒村。他想起什么般,朝外探出身。

夏樵正忍着害怕呢,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

他吓一大跳,惊呼“谁啊”

就见周煦指着某处问“你哥干嘛呢”

夏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他哥从窗户跳出去了。

跳出去了 

燕砯笑了一声,对着夏了说:“敢吗?”

莫名就让夏了回到了一个盛夏,刚夏了凝聚了实体下了山,两人一路逛到了海边,燕砯问了,然后两人就一同潜下了海。

燕砯在夏了面前一直很温和他知道燕砯其实是有些疯的他真的很少见到燕砯这种样子。

夏了没说话站在窗边,抬脚就跳。

燕砯笑了一下跟着跳了下去。

一秒跳一个。

“卧槽”张岚一个箭步窜过去,扒着窗边往下看,把同样跑过去的夏樵都挤开了。

张岚和张雅临此时受到了惊吓和伤害,老祖怎么什么地方都敢跳。

“完了完了。”张雅临白着脸。

夏樵被他的反应吓死了“你别唱我哥的衰啊,怎么就完了”

“笼里危险的地方太多了,尤其是封闭的、未知的。摸不清状况千万不能乱来,很有可能掉进死角或者陷入死循环,困在里面,再也出不去。”张雅临表情很严肃。

张雅临看向了倚在窗边的祖师爷,不明白为什么夏了老祖和闻时老祖会这么做。

夏樵知道他哥很厉害,比在世的所有人除了祖师爷都厉害。但听了张雅临的话,还是有点慌。

窗外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像染了浓墨,连屋里的光都照不出去。不像是夜色,更像是虚无没有东西存在,所以一片漆黑。

夏樵整个上半身都探出去了,又被张雅临揪回来,骂道“他们几个有底牌,你有吗?

“这边根本看不到底。”夏樵满脸不安。

“废话。”张雅临咕哝。

夏樵冲着窗外喊了几声“哥”,发现声音还没传出去就没了,闷闷的。听在耳朵里,甚至都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他愈发毛骨悚然。

这种感觉让他想到每次入笼的瞬间,走着走着,旁边的某个人不知不觉就消失了,一切都很诡异,阴森森的。

他们几人趴在窗边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夏樵有点呆不住了,他转了一圈皱着脸说“不行。要不我也跳吧,我不能让我哥一个人没了。”

周煦“你听听你这说的是人话吗,夏了和燕砯不是也下去了?

他揪了揪头发,愁得不行,禁不住有了点抱怨的意思“老祖不是已经恢复记忆了,再怎么样也记得怎么解笼啊,怎么也不留条后路”

这话刚说完,就听见有人开了口“留了,你们在后路旁边来来回回走了五六圈,没一个人看见。”

周煦转头一看,说话的是谢问。

他抱着胳膊倚在窗边,可能是窗外的阴湿气息太重,让人周身发凉,他说完话就抵着鼻尖闷咳起来,好像只是眨眼的功夫,脸上的病气就更重了。

这人说话语调总是不紧不慢、客客气气的,但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话里的责备意味。

只是这种责备很奇怪,莫名带着一种长辈的语气,还是那种极有距离感的长辈。

周煦被弄得一愣,条件反射低头认错。

连带着张岚和张雅临一起怂成了一群小鸵鸟。

还是夏樵挤开其他人,冲过来问道“祖师爷,我哥留东西了在哪”

谢问指了指窗框一角。

众人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根白棉线。

那线太细了,又刚好卡在窗框的缝隙里,余下一截悬垂在墙边,又跟白色的墙壁融为一体。

要不是刚巧有风扫过,垂着的那段晃了晃,连带着影子也动了,大家可能还得找上一会儿。

谢问又加了一句:“夏了和燕砯也留了。”

众人顺着谢问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变成奶娃娃的白泽拎了两根线。

“是傀线”夏樵松了一口气。

张雅临讪讪地说“留了退路就好。”

说完,众人悄悄瞄了谢问一眼,发现对方压根没看他们。

一群人乖乖站在一边不敢出声。因为谢问垂眸看着窗下的模样,莫名有种凡尘莫扰的气质。

谢问看了好一会儿 ,忽然在闷咳的间隙里含糊地笑了一声,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转到了屋内。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众人怔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顶着一副“不敢高声语”的姿态,盯着祖师爷看了半天。

有病吗

盯着祖师爷看不折寿啊

众人一边不敢看还看一边跟着谢问看过去,然后看到了令人迷惑的一幕

闻时卡在窗框上的根傀线忽然动了一下,像是被人从那头拽了一下,操控着绷紧了。

众人以为要不了几秒,闻时就会顺着这根退路重新爬上来,结果并没有。

那根银丝一般的傀线忽然灵活地动了几下,垂悬着的那段就绕出了一个轮廓。

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过于离奇。

“这绕的是个什么”张雅临小心翼翼地问。

“枫叶”张大姑奶奶一脸古怪。

“不对吧,比枫叶长。”

“手”周煦说。

在一边看着的白泽,忽然觉得这半个卜宁灵相还是有点和松云山的默契的。

“好像真是。”

众人恍然大悟,然后氛围就更古怪了。

因为那段线并不长,绕出来的手也有点小。怎么说呢怪萌的。

然后那只不大的手就冲他们招了招。

张雅临你们觉得这……什么意思”

周煦“好像是让我们过去。”

夏樵“去哪儿”

周煦“这不是废话么,去下面啊。”

张岚都懵了“怎么去”

周煦“跳啊。”

众人静了一瞬,张岚盯着那只手,忽然说“我怎么觉得瘆得慌呢,闻时老祖看着挺冷的一人,还会这样?”

夏樵默然片刻,连忙摇头说“不不不不,绝对有问题,我哥不这样。”

结果刚说完,谢问的嗓音就响了起来“是他。”

“谁”夏樵茫然回头。

谢问看着那只手,又转头咳了几声,转回来的时候眼里含着未消的笑。只是抬眼说话的时候淡了一些“还有谁,你哥。”

“你确定”这三个字夏樵用尽力气盯着祖师爷这张脸还是没有憋住,不太相信地看着那只手。

谢问“确定。”

老毛是个特别配合老板的人,谢问一点头,他已经走到了窗边。看那架势,就要往下跳了。

白泽此时也非常好奇,尘不到是怎么知道这个完全不像闻时的习惯的,毕竟在笼里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松云山一众人都十分震惊,以至于整个笼除了闻时其余人都十分恍惚,直到出笼后才缓过来,可是和尘不到一起进笼,闻时还会有单独行动的机会吗?就问尘不到说“傀主师父,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知道

他教的。

老毛木着脸在心里答道。

准确来说,不叫“教”,是哄骗。

闻时小时候很闷,因为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有人管他叫“恶鬼”。

山上的几个亲徒知错就改,被尘不到点过一回,便没再传过类似的话,但山下人多,悠悠之口堵是堵不住的,总有那么一些不知实情的人,一传十、十传百,悄悄地说着那些不中听的话。又总有那么几句,会传进闻时耳朵里。

“…………”

老毛是他第一个长久放在身边的傀,为了哄一个掉眼泪的小徒弟。以至于堂堂金翅大鹏,翅膀一扇能掀半座山,利爪如刀、威风凛凛,初亮相却是以一个小鸟啾的形象,不足半个巴掌大。

其实傀这种存在,并没有“长大”这种说法,该是什么样,放出来就是什么样。但他这只金翅大鹏,愣是体会了一番缓慢生长的感觉。

“…………”

尘不到却看得清清楚楚。

别说尘不到了,时间久了老毛都能懂。

老毛看得懂却从来不说,他一直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只会长大的小鸟,没到时候坚决不说人话。

但尘不到不同,他以逗小徒弟为乐。

“…………”

不过闻时的闷闷不乐每次都撑不过半天,就会被尘不到以各种方式引开注意力。

有时是教一些新的东西,有时是拿好吃的馋他,有时干脆袖摆一垂,滚下几只猫猫狗狗,闹作一团,挤挤攘攘去拱闻时。

老毛亲眼见过五只小猫勾着闻时的衣服把他当树那么爬,而闻时一动不敢动,幽幽地看着尘不到,什么“恶鬼相”、“脏东西”都被抛诸脑后。

而尘不到总是倚在榻上,煎着茶或松醪酒,支着头看戏。

反正就是一边逗着、一边惯着。

加上夏了也是一个喜欢憋着的性格,自然知道憋着的样子是什么样,所以,有事没事都有一堆山上的灵物去拱闻时。

然后在悄悄的向尘不到告状,说着闻时为什么闷闷不乐。

所以闻时基本不会有时间在那些事上纠结。

闻时很小就被尘不到带着进笼了,当然老毛也在。

常常是尘不到迤迤然行在前面,闻时一步不落跟在后面,老毛还是站在他肩上。

“…………”

闻时当时不懂,差点踏进去,被尘不到捞了回来。

那之后,有好几个月吧,尘不到再没带过闻时进笼。

最后闻时先憋不住了。他骨子里还是有股孤零零的独劲、不喜欢麻烦人,所以想要什么东西、想做什么事,往往说不出口。只会睁着乌漆漆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尘不到。

那一阵子,夏了哄了闻时三天不见成效,还经常跑去问尘不到,怎么办呢。

尘不到被他盯了三天,终于轻拍了一下他的头说“说话。”

“…………”

活泼招手的傀线背后,是闻时面无表情的脸。

尘不到沉声笑了好一会儿,起身走向门口。经过的时候垂手拍了一下小徒弟的头,说“带你下山。”

闻时说“进笼么”

尘不到说“吃东西。”

那之后,闻时每每进笼,只要单独去一些地方,必定会留根傀线给一个人。哪怕从小小一团长成了少年、青年,哪怕知道那是尘不到在逗他,他也只是招得敷衍、矜持一些,这个习惯却再没改过。

尽管祖师爷说,招手的是闻时本人,除了白泽和老毛其余人还是有些迟疑,毕竟他们真没见过闻时这样。

白泽作为一个长着奶娃娃脸一脸沉静的人,说出了一句气死其余人的话:“你们不会是害怕吧。”

这一句就可以让下过无数笼的张岚和张雅临吐血,让周煦那种死要面子的感到挑衅。

然后奶娃娃转身就跳,跳的和其主一样痛快。

老毛也跟在后面迅速跳了下去。

周煦同学看着黑蒙蒙的窗口还是害怕,于是先将小樵怼了过去。

两个人站在窗边瑟瑟发抖,堵满了整个窗,别人也过不去。

张岚和张雅临由于尘不到的存在不敢催,只好用手推着他,怼周煦几下。

忽然窗外浓稠的黑暗里响起了某种动静,叮叮当当的,像是金属在摩擦撞击。

“什么声音”周煦纳闷道。

他探身出窗,想要听得仔细一些。

下一秒,飓风扑面而来,差点把他头盖骨掀掉。

“我操”周煦叫骂一声,死死扒住窗框。他在狂风中无法直立,只得半蹲下来,用手肘掩住被风吹得变形的脸。

“趴下,找东西挡一下”张岚飓风中给周煦挡了一下说。紧接着,金属摩擦撞击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

还有点耳熟

张岚和张雅临在心里“嘶”了一声。

众人勉强抬起头。

刹那间,就见一只巨蟒破风而来它通体漆黑,但每一片鳞都泛着冷冰冰的光泽,像密密麻麻的刀刃。

深不见底的黑暗根本挡不出它它体型极大,窜起的速度又极快,众人只看到它泛银的腹鳞从窗边翻转而过,生着锈的巨型锁链缠绕在它身上,随着动作绞紧摩擦。

一时间火星迸溅,风涡四起。

黑蟒带着满身流火,翻转着盘了一圈,巨大的头颅吐着信子带着呼啸风声,朝窗户探来。

它的瞳孔是烟金色,细细一条缝,盯着屋里的人看了几秒,然后猛地张开了口,那尖牙比一个人还长。

更猛烈的风在它张口的瞬间,朝屋里冲击而来。像冷血动物在哈气恐吓猎物。

周煦当场就抱着头蹲下了。

“啊是那条蛇”周煦此时还不忘叫起来。

张雅临在心里狂骂,蛇你爸爸,这叫蛇

这是腾蛇好吗!

闻时老祖的腾蛇!

脑残粉疯狂呐喊。

“这他妈是什么”张岚没听清

夏樵说“我哥的傀。”

张岚“……”

我日。

闻时老祖的傀

张岚崩溃了“你哥好好的冲我们放什么傀”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傀线绕成的小手不招了,估计是控线的人迟迟没见回音,本来就不多的耐心彻底告罄。

巨蟒金色的瞳孔居高临下地盯着屋里的人,忽然开口说“下面是一楼和院子,等你们半天了,跳不跳”

这条巨蟒的嗓音很哑,夹在飓风声里,嘶嘶的,带着吐信的感觉,听得人不寒而栗。

众人愣了一秒,二话不说就往窗子上爬“跳跳跳。”

谁特么敢不跳。

他们只是犹豫了一下,招小手就变成了放腾蛇。再不跳,鬼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夏樵担心他哥,第一个翻出去。

周煦这次跳的毫不犹豫。

张岚和张雅临乖乖排队,一个接一个跳下去。

张雅临被黑暗淹没前,看到被遗忘的沈曼怡爬上了窗框。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这扇窗户是通往楼下的路,那说明这个笼是割裂的,分不同的区域,每进一个新区域,都要经历一遍“入笼”式的过程。就像往一只碗里敲了好几只鸡蛋,蛋黄与蛋黄之间并不相融。

整个二楼就是其中一颗蛋黄,沈曼怡作为二楼的主人,应该是受限制的。她真的能下到一楼吗

应该不能吧

要做到这点,应该要定灵。这个念头从他脑中闪过的同时,他看见谢问抬手,隔空在沈曼怡额心叩击了一下。

看到这个动作他将心放回了肚子,然后后知后觉的想到老祖进过那么多笼怎么会忘记这点。

沈曼怡缩在窗框上,看着下面的黑暗,表情有些瑟缩“我下不去,我很久没有下过楼了,我下不去。”

“…………”

闻时一路都很警惕,但很奇怪,整个下落过程清净极了,没有任何东西来骚扰他。

这让他有点意外。所以到了一楼之后,他又独自呆了一会儿,就见到了同样绕了一圈的夏了被燕砯揽着,眯着眼走过来,三人确认真的没有污秽东西来找麻烦,才给楼上的人传了信,告诉他们可以下来了。

没过一会儿,楼梯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闻时转头看过去,夏樵最先从那边拐过来,一见他就叫了声“哥”,小跑过来。第二个出现的是周煦。然后是张岚、张雅临和沈曼怡最后是(点齐人才过来的)白泽和老毛。

闻时一路数过去,目光落到老毛身后的空白“尘不到,还没跳?”

小姑娘举起手乖乖的回答:“他下来的比我早。”

众人面面相觑“那祖师爷人呢”

闻时拧着眉,心头一跳。

就在这时,柜子上的留声机忽然动了一下,针尖在黑胶面上滋滋刮着,老式音乐在屋子里响了起来,偶尔几个音走歪了,带着一种诡异的变调感。

接着张岚手里的对讲机沙沙几下,亮了灯,他们在楼上听过的那个女声又开了口。

她在变调的音乐声中,温声说“沈曼怡失踪数天后,沈家教书先生忽然留书说家中有事,暂归。管家给天津卫那边发了电报,也给李先生老家发了一封,均未收到回音。”

“沈家这几天没人睡得好,二楼已经空了,大家都搬到了楼下。两个小姐跟着奶妈睡,少爷跟奶妈儿子挤一屋,管家和李先生挤一屋,现如今空了一张床出来。”

“有天夜里,管家翻来覆去睡不着,打算第二天天一亮去警署。他翻着衣柜,打算把明天要穿的衣服和鞋摆放好,忽然发现李先生的几双鞋都在柜子里,一双都没少”

“那他穿了什么回家”

“那天之后,沈家便频繁闹起了脏东西。只要大家一入睡,李先生就回来了”

那个女声说完留声机也没有停,咿咿呀呀继续放着古怪的歌,角落一片死寂。

夏了小声说:“之前我本来不应该能回来的。作为一个灵本身被另一个比自己……稍逊的灵所控本身就不太可能,但对应的笼主有一层单独的空间,松云山的空间,系统空间,世界线的空间变化,惭愧惭愧,我虽会的比师父少但对空间的感觉太熟悉了,所以空间无法对我作用。”

所以尘不到可能在笼主的空间和笼主在一起。

结果周煦这个棒槌非要往严重和瘆人里说。

周煦忽然轻声说了一句“我懂了,我们每个都对应一个沈家人,故事里失踪一个,我们就少一个。之前说沈曼怡失踪了,夏了老祖就有一阵子没出现。现在教书的李先生也失踪了,所以”

“所以最后我们都会消失”

所以笼主可以炸了。

闻时冷了脸。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手指。数十根傀线游蛇般直窜出去,钉在一楼每一扇门上。

吱呀

十多道令人牙酸的开门声交叠在一起,然后“砰”地一声,重重地撞到墙上。

众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胆小如周煦、夏樵,肉眼可见在开门声中抖了一下。

一楼所有空间都被强行打开了。

“闻时,冷静。”夏了声音轻飘飘的声音语速加快。

这并没有什么作用。

事实上,从小到大雪人都是劝不住的,不论是夏了还是劝他最多的庄好好。

可能也只有尘不到才能拦住闻时了吧

黑漆漆的门洞像一只只眼睛,带着尘封的气息,幽幽地盯着所有人。个男生同时往闻时身边缩了缩,不安地回头看向身后,总觉得某一扇门里会窜出个什么东西。

结果窜出东西的是闻时本人。

就听金属锁链一阵铿锵作响,那条足够盘下整栋房子的黑蟒又出现了。

这次距离极近,经过众人身边时,锁链间迸溅的火星贴着头皮飞过。那并不是真的火,但大家还是护住了脸。

黑蟒甩尾而过,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已经巡完了所有房间。

它动作太快,回来的瞬间掀起了罡风,扑得大家一个踉跄。如果傀能反应傀师的心情,那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闻时此刻心情不爽除了闻时自己。

他所有的反应都是惯性的。

黑蟒吐着信子盘踞起来,散发着冷冷的肃杀感。

连白泽都不愿靠近腾蛇,此时正顶着一张娃娃脸,扑到老毛身上犯困。

可怜的老毛又重拾松云山上哄孩子的旧职。

夏樵试探着叫了一声“哥”

闻时拽着傀线抬起头,看到了周煦他们惊疑不定、小心翼翼的目光,又从走廊的镜面里看到了自己紧蹙的眉心。

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真的很不高兴。

不是那种遭受挑衅的、纯粹的不爽,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不舒服

就像走着楼梯忽然一脚踏空,或是弄丢了东西。

就因为谢问不见了。

因为他又把这个人弄丢了。

奇怪,闻时又蹙了一下眉心。

为什么是又?

闻时转眸,看到了老毛欲言又止的脸。

“你刚刚这么急”张岚被闻时的目光扫过,卡了一下壳小心翼翼的说“不是,我是说一把开了这么多门,是在找人吗”

闻时“嗯。”

张岚“那你找到没”

闻时“……”

这他妈说的简直是废话。

“没有。”闻时那股不爽的劲又放在了脸上,“不在明面。”

傀可以顺着已知气息追踪活人。不在明面的意思就是,笼里可以直接翻找的地方,目前都没有尘不到的存在。

夏樵满脸担心,“那怎么办”

张雅临他们也有些失望。他讪讪地看了闻时一眼,劝慰道“其实只要最后笼能解,祖师爷就能出来。”

这一点闻时再清楚不过。

以前碰到这种情况,他惯来是最冷静的那个,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要被其余的人提醒

闻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能默默盯着他。

倒是张雅临被自己的偶像盯毛了,退了一步,没再多嘴。

这一刻,所有人里最不受干扰的一位是老毛,毕竟傀的情绪本来就不如人丰富,他又是雪人薅大的,千年老傀了,淡定一点很正常。

他适时地咳了一声,插话道“其实,刚刚有句话,不知道你们听见没。”

“什么话”

“说是只要大家一入睡,李先生就回来了。老板既然对应的是李先生,那这话没准儿对他也有用呢。”

“不是吧。”张岚道,“夏了老祖对应的还是沈曼怡呢,也没见他被塞进”

“抱歉打断一下,真假新娘的游戏我玩了。”夏了打断道

而且是第一个玩的,跟沈曼怡同步。

夏了轻飘飘的甩出一枚炸弹:“我是陪玩的。”

“所以我们得试着睡一下,看能不能把李先生和谢老板睡出来”夏樵问,“是这个意思么,哥”

闻时从沉吟中回神,皱眉道“睡谁”

夏樵“唔。”

夏了憋不住,趴在燕砯身上轻飘飘的笑。

这是什么惊天动地的问话

“哦。”闻时这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也刚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他松开眉心,一边往最近处的房间走,一边面无表情地摸捏着喉结,含糊道“差不多吧,先看下是哪几间房。”

沈家这栋房子虽然构造诡异,但真的很大,房间也是真的很多。楼上已经有那么多卧室、书房、衣帽间、储藏室了。楼下依然不缺这些,只是多了厨房。

“蔡妈妈就住这里。”沈曼怡忽然指着厨房隔壁的卧室说。

“我感受到了带这位大小姐的好处。”张岚说“省得我们翻箱倒柜认屋主了。”

话虽这么说,他们还是走到了衣柜面前,想确定一下。

张岚依然习惯性走在第一个,率先拉开了衣柜门,结果下一秒,她的手就抖了一下。

饶是张岚进过那么多笼,惊悚古怪见过不少,也是头一次看见这场面。

蔡妈妈偌大的衣柜里只挂着一套衣服,鲜红色,丝绸质地,上面绣着喜庆的团蝠图案。

衣服下方搁着一床被褥,很薄,叠得方方正正齐齐整整,跟衣服相衬的图案摆在最上面,同样是鲜红色,丝绸质地。

张岚和张雅临两个人僵在原地,脸一瞬间白了下来。

夏樵喃喃道,“这是寿衣。”

周煦吓到了“什么衣”

“寿衣。”夏樵低声解释,“死人穿的衣服,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是我给他穿的。我在店里见过,这是女式的。”

他又指着那床被褥说“这是包被,也是拿来裹”

“尸”字没出口,周煦脸色已经煞白一片。

闻时撩开那件悬挂的鲜红寿衣,露出了后面摆放的帽子、枕头、棉布袜。

“还缺一样。”向来胆小的夏樵,在这件事上反应还好,可能因为他帮爷爷穿过一整套。他这时候的气质,反倒跟小时候鬼里鬼气的模样有点接近。

夏樵探头进柜子找了一下,咕哝说“诶哪儿呢”

“你找什么”周煦问。

“鞋呢没有寿鞋。”夏樵说。

“鞋在那边。”闻时指着他们身后的某处。

众人一愣,顺着他的目光转过身,就见一双同样鲜红的绸布绣花鞋就摆在床边。鞋尖冲着他们的方向,就好像有谁穿着那双鞋,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们,已经看了很久了。

刚冷静没几秒的夏樵细品了一下,魂都吓飞了。

他跟周煦挤挤攘攘在一块,像两只凑窝的鹌鹑,抱团挪到了离闻时最近的地方,才有了些许安全感。

闻时转头看向沈曼怡,问“你说的蔡妈妈平时穿什么”

沈曼怡缓缓抬起 眼睛,指着柜子里的寿衣,轻声说“这个。”

房间陷入了寂静。

闻时想了想,又打开了另一边衣柜,里面倒是整整齐齐挂着很多小女孩儿的裙子、衣裤。跟蔡妈妈的衣柜截然不同。

他又抬脚往门口走,沈曼怡亦步亦趋地跟着。两只鹌鹑和张岚张雅临紧随其后,夏了被燕砯揽着跟上,愣是让老毛和白泽(这一组老幼)殿了后。

“你弟弟和奶妈儿子住哪”闻时又问沈曼怡。

沈曼怡瑟缩了一下,好像听到弟弟两个字就不太好。她迟疑半天,指了指天花板。

“我说楼下。”闻时说。

沈曼怡摇了摇头,又指了两间房说“可能是那边。”

夏了凑到闻时身边用气音说:“时间。”

闻时忽然想起来,沈家小少爷原本是睡在楼上的,因为沈曼怡失踪,才搬到了楼下。至少故事里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沈曼怡已经死了,当然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间房。

闻时走往那两间房的脚步顿了一下,沉声对跟着他的沈曼怡说“对不起。”

小姑娘愣了一下,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她仰起脸,一边跟着闻时的脚步,一边怔怔地看着他,糯糯地应了声“没关系。”

沈曼怡指的房间没出错,那两间都住着人。

他们同样打开了衣柜,在其中一间屋里看到了斯斯文文的长布衫,两套带点儿西洋风的西装,以及几件中式绸布短打。

床头柜上还摆着几本书,不出意外,就是管家和李先生住的地方。

另一间屋里挂着年轻男孩的衣服,大多是洋风的西装、马甲,大小不一。应该是小少爷和奶妈儿子住的地方。

“所以”周煦喃喃地说“所有人都是正常衣物,只有奶妈是寿衣,什么意思啊她早就死啦”

闻时“差不多。”

“可是不对啊,沈曼怡话里话外都是蔡妈妈,听着就跟她活着一样。那个小少爷的日记里也提到过蔡妈妈,换地毯什么的”

夏樵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

“就算前面是臆想吧,还有故事背景介绍呢。第一次说这房子里住着的人有奶妈,刚刚那次又说沈家两个小姐搬到楼下跟奶妈住。”

闻时“这个介绍有问题”

好像确实没问题。

这话不能细想,越想越瘆得慌。

“难道笼主是蔡妈妈”大东声音都虚了,“不甘心死得早,所以假装自己跟他们一起生活”

闻时皱着眉想了想,觉得不对。

他摇了一下头“先分房间,这个再说。”

“一定要分房间吗不能大家都凑一起”夏樵说。

燕砯的思维是最现代且不被解笼思维所束缚的加上一些没有线索是没用的《全高》思维提议说“要是密室的话,最好按照提示来的。不然万一触法死亡条件就不好了。”

夏了拽着燕砯笑,也不提醒燕砯这里没有触之必死的事。

闻时点头了,觉得他说得没错。

于是众人没了抱团取暖的条件,就颤颤巍巍分成了三间。

燕砯倚着蔡妈妈的房门,理不直气也壮地说“我要和夏了一间”

闻时不客气地说“你要和两个沈家小姐一间。”

燕砯站在门框边眯眼看向其余人,然后忽然收了气场,笑着对着他们说:“我不会傀术,不会奇门遁甲,不会阵法,不会金纹纸术,没进过笼,遇到鬼却绝对可以将你们扔过去拖延时间。”

这话好可怕,在大佬的凝视下众人快疯了

“劳驾跟他睡的两个沈家小姐赶快滚过去。”

没等燕砯威胁完人,夏了就先一句话打断了他。

(注:张岚和张雅临被夏了绑成一个是做饭婆婆,夏樵是阿骏,闻时是管家,谢问是教书先生,夏了是沈曼怡,燕砯是奶妈,所以两个沈家小姐就是老毛和周煦。)

然后,目光看向老毛和周煦。

周煦、夏樵整整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周煦说“这有个真的沈家小姐,你要吗”

夏了看向沈曼怡。结果沈曼怡也被燕砯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夏了,夏了有些头疼。

夏了抬头揉了下太阳穴声音轻轻的说:“闻时对应管家,师父对应教书先生,我对应已经失踪的小姑娘,小樵房间有日记不是小少爷,就是骏哥,张岚和张雅临进来时我用了一点技巧绑成了一个人,沈家小姐应该不会天天对着祠堂。所以老毛、周煦是沈家小姐,作为失踪人士我暂且跟着燕砯。”

于是他们四个一间,夏樵被白泽拎着和张岚、张雅临一间。

闻时则带着谁都不想带的沈曼怡进了管家和李先生的卧室。

卧室里有两张床,靠窗搁着书的是李先生的,里侧那张是管家的。闻时原本已经在管家床上坐下了,想想又换了一下。

“…………”

好在闻时梦到的是自己。

梦里的他年纪依然不大,因为视角还是很低,也就跟桌子一般高。


  「那间屋子的布置并不特别。就是一张茶案一张榻,茶案上有一盏油灯,榻前搁着垫脚凳。角落立着一只方正的木柜,柜边吊着一根细细的枯枝。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干干净净。


  唯一特别的是屋里有股天然的松木香,安安静静地浮着,很淡。但闻时嗅到的那一瞬便知道,他又见到了松云山。


  这也不仅仅是一段梦,是忽然而至的陈年往事。


  很奇怪,他最近梦到往事的频率有点高,明明之前那么多年都没能想起一分一毫,为什么是有什么诱因么


  这是彻底入梦前的最后一刻,闻时脑中闪过的念头。


  那是多年以前的某一场长夜。


  夜里的松云山巅很冷,即便山下已经早早入了夏、换了草席,山上的凉气依然足够让人揣着手打哆嗦。


  在那种凉意之下,裹一床不薄不厚的干净被褥,有一种恰到好处的暖和,其实应该很容易犯困的。但闻时就是睡不着,因为白天跟着尘不到入了一个笼。

详情看松云山成精了3 

这一场陈年旧事虚虚实实,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明明不是什么大事,却一梦就是很久。以至于到最后,又有很多相似的场景交错着横插进来。闻时已经弄不清它们谁先谁后,谁真谁假了。

“…………”

他捂住了闻时的眼睛“听话,别看了。”

闻时任他捂了一会儿,然后抓住了那人的手指。

梦境的最后一刻,闻时眼前覆着对方的手掌,一片温热。他什么也看不见,却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松木香,他自己的手指上还缠绕着傀线,一半绕着他的指节,一半缠着另一个人,错乱纠葛

然后他就醒了,因为他真的感觉到面前多了一个人的体温。

闻时倏然睁开眼,看到了一只瘦白的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差点以为自己还躺在松云山的那张床榻上,甚至连那股松木香味都还有余留。

那只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似乎在试他醒了没。

闻时顺手抓了一下对方的指尖,皮肤相触的一瞬间,他怔了一下,彻底醒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笼里,就躺在沈家一楼的卧室中。

他蹙了一下眉,翻身坐起来,就见失踪的谢问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就坐在他旁边,同一张床上。

谢问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然后毫不介意的将手收回。

手指尖的触感还有残留,闻时收回视线抿了一下嘴唇,拇指无意识地捏着关节。他摸着后脖颈清醒了一下,这才转头看向谢问“你去哪了,什么时候来的”

抓手的问题就这么暧昧而含糊地略了过去。

谢问摩挲了一下指尖,也抬起了眼,说“刚刚来的,你醒前一秒。至于去哪儿了,这个问题答起来有点困难。”

“可能得问他”谢问朝旁边指了一下。

闻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右边还有一个人。

“…………”

屋里没开灯,但并不是一片漆黑。他们这个房间靠近沈宅后门,窗户正对着院子,灰冷冷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经过玻璃,晃着闻时的眼睛。

他眯了一下眼,听见谢问说“我只是在想,雪人也许梦到了什么往事。”

屋里很安静,只有李先生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着水,黏黏腻腻地顺着床沿流淌,淅淅沥沥淌成小水洼。

谢问说话的时候,眼睛还是微微弯着的,好像只是不经意间顺口问一句。

但他嗓音很低,在昏沉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暧昧不清。

闻时心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忽然就不知道怎么答了。

两人陷入了微妙的静默里,那一瞬间被拉得很长。

过了许久,闻时动了一下嘴唇。

谢问原本看着他,这会儿却敛了眸光。他像是乍然回神,视线瞥向了窗外。

静了几秒后,他温沉的嗓音落在闻时耳里“随口一说的闲话,用不着答。你听见什么动静没?”

动静

闻时拧眉噤声,本以为他只是随性转了话题。结果居然真的听到了奇怪的动静

吱呀一声,打破了屋内的安静。

因为夜深人静的关系,什么声音都显得异常清晰,仿佛近在咫尺,难以分辨它究竟从何而来。

吱呀。

又是一声,慢悠悠的,依然分辨不出来处。

吱呀。

闻时起初以为是哪个房间的门被风吹开了,三声过后,他便听明白了“绳子的声音。”

谢问的神情并不意外,口中却是另一番反应“你确定”

“嗯。”闻时注意力在声音上,没注意他从窗外收回目光时表情的微小变化。

“哪种绳子,傀线么”谢问指了指闻时的手。

“不是。”

闻时的表情一言难尽,你明明知道又在这胡说八道。

为了防止尘不到继续逗人玩,闻时话题转的生硬:“梦到庄治他们只哇乱叫,夏了面无表情的下冰雹了。”

“哦。”尘不到笑了压平手掌在不比桌腿高的地方比划了一下:“那不就是你这么大,动不动掉猫泪的时候。”

闻时:“……”

吱呀。

吱呀。

那声音又来了,而且异常规律,每一声的间隔都相差无几。就像是绳上吊着什么重物,左右摆荡。

外面响起了一下敲门声。

“闻时。”夏了的声音淡淡响起的同时轻轻摁开门“失礼了。”这才拉门进去。

看见尘不到的时候,夏了条件反射停下脚步,恭恭敬敬站在门外“师父,闻时,我们不去看看吗?”

闻时没有回应,因为旁边的李先生有了新的动作。

他在吱呀、吱呀的声音中慢慢抬起头,仰着脸,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头顶的位置。

闻时跟着抬起头,看到了一根长直的房梁。

麻绳、木梁、拉拽的重物,这三者联系在一起,实在很容易让人想到一个结果李先生是吊死的。

闻时又转头看向李先生的脖子。

他穿的不是洋服西装,而是中式的长布衫,领子立着,规规矩矩地扣到了顶,刚好裹住了所有。

之前他低头用指甲划着床板,闻时只能看到他的后脖颈。现在扬起脸来,脖颈下那道深深的淤痕便很明显了。

可如果是吊死的,他怎么会是这种模样

吊在外面淋了雨还是吊在浴室

但这话不能当着李先生的面说出来,至少没摸清楚他想干什么之前不能说。

一边的夏了进到了屋内轻声问道“能说话么,冒昧问一下,为什么往上看”

李先生依然仰脸看着头顶,除了那根房梁,屋顶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可看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半拍地看向夏了

他似乎刚意识到自己屋内还有别人,瞪大了眼睛,于是水流又从他黑洞洞的眼眶里渗出来。

沈家客厅的座钟忽然又敲了一下,夜半深更,突兀得叫人心惊。

李先生鬼影般的身体闪了一下,像过度曝光的老照片,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床上消失。

闻时蹙起眉,听见谢问轻声道“好像到时间了。”

“到什么时间”闻时回头看他。

就见他的身体轮廓也模糊了一下,似乎要跟着李先生一起消失。

“不清楚,估计是该你们醒了。”谢问说。

闻时冷冷道“我已经醒了。”

夏了乖乖的在一边不说话,废话,说话打扰嗑糖吗!

谢问听着他的语气,不知为何想笑“你厉害点,你例外。我说正常人估计该醒了。”

闻时不太爽。

就这么点时间,李先生连个屁都没放,够做什么

座钟又敲了一下。

谢问说“看,已经开始催了。”

他的身影跟李先生一样越来越虚,又有细微的不同,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还算活人。

“爱催催吧。”闻时拧着眉,一边说着,一边干脆地往李先生和谢问手腕上各套了一根傀线,然后抬手冲李先生额心敲了一下。

李先生的脑袋像个水分饱满的瓜,指节叩击上去,发出了空洞的脆响。

闻时脸都瘫了。

但这声音落下的瞬间,李先生已经沦为虚影的身体忽然清晰起来,像是本来要走了,又被人强行拖拽回来。

他嘎吱嘎吱地转着脖子,僵硬又茫然地看向闻时。

闻时冲他说“你走不了了。”

李先生“……”

夏了从闻时往尘不到身上套傀线的时候就傻了,原著记忆随着时间解封,原本有这段夏了以为是因为闻时失忆才敢,现在看来夏了还是低估了闻时的胆子。然后转身离开房间,并贴心地关上了门。

闻时转身要去敲谢问,被谢问抓住手指拦住了。

对方抓得随意,也没有用太多力道,却不小心成了半扣半握的状态,莫名有些亲昵。

两人都顿了一下。

过了片刻,谢问才开口“你要把我变成傀么”

闻时看着他僵在那里,过了好久才冷冰冰的说:“你明明知道是暂时的。”

谢问“嗯。我教你的。”

闻时眸光从他逐渐虚化的身上扫过,又看向他“所以你宁愿人没了,也不能接受暂时当一下我的傀。”

谢问静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他看着闻时的眼睛,片刻后松开手,略带无奈地说“敲吧。”

闻时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阻碍,跟沈曼怡、李先生他们竟然相差无几。

那一瞬间,他觉得有些不对劲的,但没有时间细想。

最主要的是,还有另一个声音在捣乱

客厅的座钟敲了四下,没能把李先生和谢问送走,当场发了疯,开始叫魂。

当当的敲击声响个不停,隔壁两间房终于有人醒了,闻时已经听到了开门声。但他更烦这个直击灵魂的撞钟声。

“等下。”他给屋里三个新收的“傀”留了一句,便开门出了 房间。

沈曼怡和李先生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不敢动。但是那个姓谢的“傀”就很不听话,气定神闲地跟在了某人身后,看见某人走到客厅。

没等闻时拉线,这座钟已经响不了了。

只是此时的客厅,钟看起来还好好,但是一看钟的核心零件都被一击贯穿,这种省力又破坏力惊人的攻击一看就知道是夏了。

此时的夏了正拉着因为比夏了晚醒气压有点低的燕砯。

谢问路过奶妈那间房的时候,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响。

他转眸扫看过去,就见老毛从里面探了个头出来。

一看见谢问,他愣了一下,咕哝道“还真给睡回来了我以为你”

“我什么”谢问停下步子,等着他的下文。

老毛小心翼翼地往客厅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我以为你又故意走开找灵相去了。”

谢问挑了眉,未置一词。

他朝屋里掠了一眼,问道“都醒了”

“还没呢。”老毛摇了摇头,“周煦睡得跟猪一样。夏了让我等他醒,免得整个屋里就他一个。”

谢问没有回话,站在那里看着远处的闻时出神。

没过一会儿,老毛又想起了另一个事“对了老板,我刚刚有几秒感觉特别不对劲。”

谢问“怎么不对劲”

老毛“说不明白,上一次这么不对劲,还是您出事。”

谢问淡淡“哦”了一声,远远朝闻时的方向指了一下,说“那可能是因为刚刚他把我变成了他的傀。”

老毛恍然大悟,也“哦”了一声。三秒之后,他猛然一个激灵,直接扑棱了两下,差点现原型“他把你变成什么”

谢问“他的傀。”

老毛一口气没上来,离当场去世就差一点点。

谢问“演得有点过了,以前也不是没让他试过。”

那是,你什么不敢让他试

老毛默默呕了一口血。

一阵风吹过,那边的钟咣当倒地,碎成好多块,彻底没了动静。闻时看了一圈转身,夏了跟着看过来,老毛就把头缩了回去。

“在跟谁说话”他隔着长廊就看到了谢问。

“老毛。”谢问语气平淡的回答

闻时走过来的时候,隔壁那间房门刚好被人打开了,一个人影嗖地弹了出来,扒着闻时的胳膊就开始抖。

闻时转头一看,是夏樵。

“见鬼了”他纳闷地问。

夏樵小脸煞白,疯狂点头。他咽了口唾沫,指着自己房间说“鞋。”

什么鞋

闻时走过去推门一看,瞬间明白了夏樵的意思

那双本该搁在奶妈床边的鲜红绣花鞋,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夏樵和张岚、张雅临他们床边,脚尖冲着床。

“什么时候来的”闻时问。

“钟响之后。”白泽的声音响起

夏樵缩在闻时跟谢问身后,说“对,就那个钟响之后,周煦秒睡,怎么都叫不醒。虽然白泽给我裹了层镇,但我就是睡不着,又不敢动,只能闭着眼睛在床上躺着。然后就听见房间门被人开了又关上,那个脚步声走到床边,就站在我旁边,不动了。”

夏樵说着就开始起鸡皮疙瘩“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动静,就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瞄了一下。但是床边没有人”

他当时出了一身冷汗,愣是在床上挺直着装死,装到钟声再次响起、越敲越急,然后隐约听到了谢问和闻时的声音,这才从床上飞下来。

白泽欣赏完傻子之后大发慈悲的开口:“我一直醒着。钟响以后,外面有脚步声然后奶妈那一间有门响,这双鞋就是从那边走过来的,之后就一直站在旁边。”

夏樵下床的时候才真正看清,停在床边的是那双绣花鞋。就好像有个人,从他们入睡起就一直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们。

“她来找谁”夏樵问。 

“他站在你的床边,不是找沈家少爷就是找骏哥。”白泽很严谨的说,“我个人觉得是找骏哥。一部分原因是直觉,另一部分原因是不会有奶妈这么站在少爷的床头。”

夏了正好过来看着闻时和谢问说:“所以小樵对应奶妈的儿子。”

这一句话显然是重复给闻时和尘不到听的。

闻时回了一句:“听见了。”

张岚和张雅临还在熟睡,床头灯映照在他脸上,明明是黄色的光,却衬得他脸色灰青,不知道是不是翠绿色灯罩的缘故。

夏樵看着他,满脸羡慕“他们睡得真香,我为什么睡不着呢,睡着了就看不到这双鞋了。”

闻时“类别不同。”

夏樵头顶冒出一个问号,又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是傀,确实跟人不同类。

这么一想,他就更难过了看着白泽又看了看老毛“别的傀都特别威风,长得大还能打。怎么到我这里就不一样了,胆子小还睡不着。”

当初他哥把他造出来是为了什么呢,当个摆设卖萌吗

他难过了一会儿,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闻时“哥。”

闻时“说。”

夏樵“我是不是缺少什么刺激会不会哪天醍醐灌顶,就能变身了,变成大蟒啊,白泽啊,金翅大鹏啊什么的。”

闻时“……”

小樵还认真加了一句:“好歹我也是你做的呢。”

当然夏樵并非真的在幻想什么,就是寻求一下安慰。可惜他哥这方面的神经可能死绝了,并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脸上的表情还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字“你在做梦”。

倒是谢问搭理了他一下“你说的大蟒,是指你哥之前放出来的那个傀么”

夏樵茫然“昂。”

谢问笑了。

夏了默默捂了脸。夏樵没明白他笑的点在哪,转头问闻时“哥,你那不是黑色大蟒吗”

大蟒

闻时的表情凉凉的。

那当然不是什么黑色大蟒,那是奇门八神里烈火包身、能兴云雾的螣蛇,只是他现在用傀受限制,没有让它显出原本的模样。

“差不多吧。”他敷衍了一句,眸光却瞥向谢问。

“看我干什么”谢问和他并肩站着,离了一步距离,说话的时候朝他微微偏了头。温温沉沉的嗓音便响在耳边。

闻时摸了一下颈侧,半晌后忽然开口“看为什么你带我塑的傀被认成蟒。”

谢问难得的愣在了原地,半晌后偏开头低笑一声:“没大没小。”

夏了揉了一下小樵的头:“那是奇门八神里烈火包身、能兴云雾的螣蛇。”

然后语气有几分难过:“你要是恢复了,有一些事就要发生了。”

夏了听着最后这句话,愣在了原地。

燕砯看着低落下去的了了在他耳边轻轻说:“到那个时候事情也快好起来了。”

然后把人揽到自己身边,不知说了什么,逗得夏了往旁边乱甩线。

夏了和燕砯打打闹闹的跟上大部队,看着师父收回了傀线,就听见谢问又开了口“这屋里本来住的是谁”

“啊你不知道吗”夏樵愣了一下。

谢问适当地提醒了一句“我不在。”

夏樵拍了一下脑门“哦对对对,介绍故事背景的时候祖师爷你不在场。这间屋子是奶妈的儿子和沈家那个小少爷住。”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绣花鞋对着的张雅临和另一张床上的张岚,心里咕哝道果然那奶妈应该就是像白泽所说的那样来看儿子的。

正想着,谢问忽然问了他一句“确认过么”

夏樵被问得有点懵,抬头道“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是提醒一句。”谢问说,“毕竟故事背景不一定全部都是真的 。”

“…………”

是啊,如果连故事背景都在骗他们呢那这笼要怎么解

心态刚有点崩,就听见他哥开口了,嗓音一如既往十分冷静“何止背景,笼里哪句话都有可能是假的。”

好,听完更崩了。

夏樵惶恐地看向闻时,却见对方抬了一下右手,对小傻子说“所以有什么带什么,信息凑到一起,哪句真哪句假,瞎了都能看出来。”

“…………”

夏樵想起闻时刚刚说的“有什么带什么,要把信息凑到一起”,茫然地问“所以哥,谢老板是什么信息”

这话问完,谢问和闻时同时转眼看向他。

燕砯和夏了也安静下来。

夏了:“信息”?这是他们的情趣!

长廊一角忽然陷入了微妙的安静里,没人回答这句话。

夏樵眨了眨眼,虽然不懂为什么,但是果断地说了“对不起”,然后乖巧地换了个问题“那两根,一根系着沈曼怡,还有一根呢你又抓了谁啊”

“抓”这个字就很灵性,显得他哥好像才是大妖怪。

“…………”

如果李先生的反应是真的,那么这间卧室里就有害死他的人。

是床边看不见的奶妈、奶妈的儿子还是小少爷?

夏樵忽然叫道“噢我知道了。”

谢问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衣柜边,正扶着柜门看里面的衣服。听到这话先跟闻时对视了一眼,又转头看向他“知道什么了,说说看。”

“…………”

他分析了一大通又有点赧然,红着脸皮挠了挠头,冲谢问和闻时说“我是这么想的,就是不知道对不对。”

夏了作为已经感应到沈曼怡和沈桥关系的人,就静静看着小樵同学犯蠢。

燕砯决定不打扰尘不到和闻时的教学现场。

两个人转头看向闻时。

就见,闻时未置可否,只是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照片,没弄错的话,就是夏樵他们在二楼找到的那张。

闻时把它夹在指间,翻转了一下,正面冲着夏樵说“看这个。”

“怎么了”夏樵凑近过来,一时没明白他哥的意思。

“你看这两个人。”谢问也走了过来,手指越过夏樵,轻弹了一下照片最右侧。

夏樵终于反应过来

“……………”

夏樵觉得他哥在搞bug。

他诧异地说“李先生怎么可能那么听话”连沈曼怡最开始都挣扎反抗过呢。

闻时却挑了食指上的傀线,说“他现在是我的傀,不听我的听谁的。”

事实证明,变成傀的李先生是真的很听话。

闻时一问,他就张了口。

然后哗啦一下,掉出一截长长的舌头。

闻时“……”

我他妈

可能是怕被这位冷面傀师打吧,李先生转头匆匆走了。三人很快追了过去,跟在这个小个子男人身后,绕过两个拐角,进了一间屋子。

那是楼下的书房。

“对啊,说不了话,但他可以写嘛。”夏樵欣喜地说。 

书房也挂着一只钟,远比客厅那个讨喜,只是安静地走着,不乱叫唤。闻时便容忍了它的存在。

“…………”

闻时“嗯”了一声,心里落了下来,好像本来独自走的路,忽然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他刚想说座钟和挂钟显示的时间不一致,也许有特别的含义。

结果还没出声,就听见谢某人又开口了,他聊笑似的补充道“应该是1点,不过不能说得太笃定,毕竟你一过去钟倒的真的很快。但凡慢一点,我都能看清楚。”

放你的屁。

闻时从时钟上收回目光,把话咕咚咽了下去,决定让某人老老实实当他的傀去,还是闭嘴别说话的好。

夏了:对不起,我错了,雪人我不是故意的,但是你不动它,它只会坏掉,不会倒地上散架的……

李先生已经钻到了书桌后面,桌上纸笔齐全,架子上有大小不一的毛笔,石台里靠着几支老式钢笔。但他还在翻箱倒柜。

“他在干嘛”夏樵有点怕他,又忍不住想帮他。

谢问进门最晚,扫了一圈说“在找墨吧。”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闻时已经拽开一个生锈的铁柜,从里面翻出来几个墨水瓶。一股难闻的臭味顿时弥漫了整个书房。

夏樵呕了一声,捏着鼻子说“这什么味道”

自从看过沈小少爷的日记,他对沈家奇怪的味道就很敏感,生怕又来一个什么人被藏在沙发或者柜子里。

“墨汁坏了。”闻时说。

“……………”

“你呢”闻时看向谢问。

“我没事。”谢问正站在墙角,拇指抹了一下墙皮,“这屋可能被烧过。”

确实,刚刚那眨眼闪过的场景特别像一片火场。

他低头问沈曼怡“你家失过火”

沈曼怡仰头说“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

“可能失过。”燕砯开口,一众人转头看他“只是这小姑娘不记得了。”

说完燕砯俯下身看着沈曼怡问:“你今年多大?”

小姑娘掰着指头,明明已经掰到了十六,却轻声说“11岁了。”

小樵瞬间一口气没上去拽着闻时瘫了下去。

闻时觉得燕砯在整他。

燕砯极轻的皱了下眉说:“你们可能没有了解过,我现在一时间也说不清,但是着小姑娘应该在本身身体发烧或是头脑受创的情况下经历过巨大的心理创伤。从而导致痴傻。”

燕砯最后一句的声音极低,夏了忍住洁癖捂住了小姑娘的耳朵,只让众人听见,这种事这个原本可爱单纯的小姑娘不需要知道。

屋内静了下来。

闻时皱着眉,傀线又一次钻进锁孔。

无论什么都要想解决眼下的事。

锁芯轻转的同时,整间书房骤然陷入火海

热浪翕张着朝人扑过来,金红色的火舌隔空一卷,就足以舔掉一层皮。

它在空中翻滚着,眼看着要将夏樵和谢问拆吞入腹,就见书箱前的闻时背手一扫,那条缠裹着锁链的螣蛇张着尖牙直窜出来,绕着整个书房盘卷一圈,那来势汹汹的火焰就被它吞了个干干净净。

“啊啊啊啊”

夏樵捂着脸在火里吱哇乱窜,结果一抬眼,就看到他哥的傀跟“贪吃蛇”一样,张着嘴往前游,走哪吞哪儿,所过之处,一点儿火星都没剩下,只要不撞墙,就可以吞到天荒地老。

火舌不断消退,谢问就在那之间穿行而过,走到了闻时身后,弯腰看着那只书箱。一点不见慌张。

夏了和燕砯站在白泽和老毛边上聊天,白泽手一招就见火焰成线性没入白泽体内消失不见。

李先生和沈曼怡也没什么反应,一个从石台里抓了一只钢笔,一个眨巴着眼睛看万花筒一样看他。

夏樵想了想,又把脸捂回去了。因为丢人。

他从手指缝隙里露出一只眼,挪到他哥和谢老板身后,就听书箱的铜锁“当啷”一声落了地,解开了。

火舌窜了两下,终于败退。闻时左手五指一拢,收了螣蛇,同时右手开了书箱的盖。

他们以为会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比如照片、旧物、或者记录了关键信息的书。谁知这只书箱里装着的全是纸,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

闻时随手掀了几张,目光扫过那些内容。

夏樵在后面咕哝了一句“这什么啊摘录的诗词名作”

“先生布置的功课。”小姑娘的声音乍然响起。

“………………”

闻时正纳闷,忽然听见旁边传来诡异的声响,就像有什么东西扎进了皮肉里,慢慢撕拉。

他转头一看,就见那位教书的李先生正伏在桌案上,抓着一只老式钢笔,用笔尖划开了自己的手臂。

这一幕实在惊悚

“你干什么”闻时立马拽住傀线,想拦住他骇人的动作。却见李先生攥着笔,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

这位教书先生的眼睛已经烂没了,看不出目光、也看不出神情。但也许是他眼窝一直汩汩流水的缘故,看起来总像在哭,但又异常坚决。

他手臂上那条伤口皮肉外翻,先往外涌出一大滩水,之后才缓慢地渗出了血。

李先生盯着那里,等血慢慢积成一小洼,才用钢笔尖小心地蘸了一点,他在用血当墨。

夏了和燕砯此时表示这人有病吧!

“我”夏樵话都说不出来了,惊了半天忍不住说“你蘸水也能写,别划手啊”

但李先生好像听不得“水”这个字,颤了一下,又低下头,在纸上用力地写了一个字。

可能是太用力了,他手指都在抖,以至于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不好分辨。但闻时他们还是认出来了。

那是个“沈”字。

李先生写完,死死盯着那个字,差点把钢笔攥断了。他可能不太满意,看了好几秒,便把那个歪歪扭扭的字涂掉了,另寻空白,重新落笔然后又写了一个“沈”字。

夏樵“……”

“……………”

闻时沉吟片刻,居然摇了一下头。

“不是吗”夏樵指着纸上泣血的字,讶异地说“都拿血来写了。”

没等闻时说话,夏了就轻轻的反问夏樵“那为什么不写全名?”

夏樵噎住了。

这话问的没错。

比起恨意深重、字字泣血,闻时觉得李先生更像在挣扎他也许想写别的,但一落笔就只能写下这个字,所以他写了又改、改了又写。

就在这个念头闪过的时候,谢问忽然开口说“你来看看这个。”

闻时抬头,就见谢问从书箱最底下抽出一张纸,搁在书桌一角,食指轻轻敲在落款处。

这依然是小少爷沈曼昇的练字功课,只是这次李先生的批注不在只是一个顿点,而是一段话。

那段话由朱笔批注,又经过了年月,锈得跟李先生的血色一样。

他写道不要总学阿峻写字,他学字晚,比你们欠缺不少。我不晓得你们是在闹着玩还是旁的什么,这样下去毫无长进,学久了拗不过来,还不礼貌。

“……………”

这样长时间写下来,沈曼昇就算想改,可能也无从改起了。不管出于什么缘由,他学来的字,已经慢慢变成了他自己的字。

夏樵缓缓说“所以,沈曼昇跟峻哥的字很可能是一样的”

闻时“区别不会大。”

夏樵瞪大了眼睛“要这么说的话”

日记本上的字忽然就有了两种意思那既是沈曼昇的字,也是峻哥的字。

如果日记真的是沈曼昇自己写的,也就罢了。如果有阿峻写的部分呢甚至根本就是阿峻写的呢

在这之前,闻时始终没有给小少爷沈曼昇下过恶性的定论。就因为卧室的那张床,也因为那本日记。

他总觉得,一个不想让别人睡简易仆人床,把自己的床分一半出去的小孩,怎么也不至于单纯因为姐姐喜欢笑,有点吵闹,就把她折进沙发里。

而那本日记又总在说峻哥沈曼怡常不合时宜地拉着峻哥玩游戏,所以烦人。李先生常在书写上挑峻哥的刺,所以刻薄。

闻时觉得日记割裂又诡异,就在于此因为日记里每个人、每件事的因果都与小少爷自己无关。

而且内容常有矛盾,一会儿说“沈曼怡只拉着女孩儿玩真假新娘就算了,还常拉峻哥”,一会儿又说“沈曼怡还是喜欢让我猜真假新娘”。

在这之前,闻时以为是写日记的人状态不对,透着一股憋闷的疯劲,所以内容有些颠三倒四。

可是现在,当这些点全都汇集到一起,那条线忽然就明朗起来。

如果日记里的字是阿峻的;如果日记里的事是阿峻借小少爷的口,在诉自己的苦;如果字里行间的“峻哥”和“我”,有时是指同一个人,那么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加上刚刚燕砯做的猜测他们最少都15、6岁的话……

逻辑链连上了。

李先生划拉皮肉的声音打断了闻时的思考。

李先生蘸了满笔陈血,又要去跟重复的“沈”字较劲,却被闻时挡住了笔尖。

“等下。”闻时看向他空洞的眼窝,问,“你是不是说了什么话,或者做了什么反常的事”

否则“小少爷”为什么会在日记里写“李先生发现了”,还急着弄死了他。

李先生动作忽然一顿,笔尖的血滴落在纸上,化成一片带锈的红。他攥着自己的手腕,良久在纸上用力地写了三个字

来找我。

“你不是就在这里么”夏樵茫然地说。

“是找真身。”夏了揉了揉小樵。可能是因为都姓夏,或是小樵太像一个有礼知礼的小弟弟,又或许他觉得闻时以后有这么一个“弟弟”闹着他挺好……夏了总是想把小樵当弟弟养。

说完的夏樵也自己意识到,在这里的只是深夜归来的“李先生”,真正的李先生如同沙发里的沈曼怡,还困在某个角落里,不见天日。

夏了拍了下,小樵本想让小樵让一下让他去闻一下,找尘缘的源头的。

结果就见误会了的夏樵连忙问:“那你在哪呢”

“问不出来的。”谢问把书箱合了回去,站直身体。他拿了桌上那张练字纸,折叠成了一条,指着门口对闻时说“走吧,去找他。”

对于李先生这种存在,他们太了解了。你可以问他很多事,他配合的情况下总会试着告诉你。唯独死去的地方是个禁忌。

就像之前的沈曼怡一样,不想看,不能提。

果不其然,夏樵看到李先生攥着笔不说话,下一秒,钢笔尖便“啪”地断了,血忽然流淌不息,眨眼便流满了整张书桌。

夏樵转头一看,他哥和谢老板一前一后早已出了门。

夏了被燕砯揽着紧随其后,白泽和老毛回屋去盯着那些没醒的人。

屋里只有他跟两只“鬼”大眼瞪小眼,他连尖叫都顾不上,撒腿就跑。

结果沈曼怡和李先生踏马的跑得比他还快。

闻时站在走廊中间拽了一下傀线,拽完才想起来多扯了一根

沈曼怡和李先生本这两只傀本就轻飘,瞬间出现在他面前。至于第三只

第三只从后面撞过来,轻扶了一下他的肩才站定步子,哭笑不得地问了一句“你拽这么干脆,是不是忘了线上还拴着一个人呢”

但闻时会承认吗

不可能。

他矢口否认,沉声说“有事。”

谢问点了点头,松开手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什么事离远步就说不了,我听听看。”

“……”

闻时编不出,索性放弃。他转头冲李先生说“到处乱找浪费时间,所以”

他挑了一下系着李先生的那根傀线,垂眸说“得罪了。”

说完,闻时一手勾着傀线,一手抓着李先生的肩膀,推着他朝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各走了一步。

李先生满脸茫然,闻时让他怎么转就怎么转,唯独朝东向的时候迟疑了一下。仿佛对那个方向有些抗拒。

他想后退,退路却被闻时挡了。

对方反其道而行,把他朝他最怕的方向推了一步,低声说“继续走,别停。”

夏了看见后拦了一句:“我来也行的。”

闻时瞟了他一眼冷冰冰的说:“不太行。”

自己什么状态自己没点数。

闻时生硬的想要打消夏了的想法:“最后他也要去。”

夏樵追过来的时候,就见他哥一路走,一路根据李先生的反应调整方向。跟他开着导航a,边转箭头边往前探路一模一样。

“这也可以”

夏樵服得不行,乖乖跟在闻时和谢问身后,一路走一路四处看,从天花板到地毯缝,甚至玻璃墙都没放过。

“用不着哪里都看。”谢问淡声提醒。

夏樵悄声问“那应该看哪”

“有横梁的、能系绳子的、有水的地方。”夏了声音轻飘飘的回他

闻时有些不想出声,他目标明确,视线从来没有落下来,所以扫看得很快。

“浴室、屋檐、靠近窗户的房梁,或者”他说到一半,忽然刹住步子消了声。

“怎么了”夏樵问。

但他下一秒就意识到了他哥停住的原因,因为李先生在靠近后院门的时候,忽然瑟缩了一下,疯了一般想要后退。

还是闻时眼疾手快绕了一道线,才及时稳住他。

后院

闻时蹙起了眉。

他果断打开门,开了后院的廊灯。

刚踏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枯焦味。整个院子都是花,正如沈曼怡所说,有一大片鹅黄色簇拥着秋千架,那些花像竖直的兔耳,也像拉长的蝴蝶结。

闻时忽然毫无来由地想起,松云山脚曾经也有一大片这种花,白色的,干净得像山顶的雪,又比雪要活泼灵动一些。

他记得这花叫做仙客来。

“兔耳朵”沈曼怡叫了一声,想扑过去。她太久没见过这片后花园了,但她刚迈进去一只脚,又猛地缩回来,就像被烫了似的。

然后她就蹲在门边,不出声了。

这片花园颜色鲜艳丰盛,却莫名透着一股死气。

院里明明有风拂过,秋千轻轻晃动着,但那些鹅黄色的花和长藤蔓草却一动不动,连轻颤都没有。

闻时扫视了一圈,整个院子除了秋千和葡萄架,没有一处比人高的地方。即便是秋千,想要把李先生吊上去,也找不到什么着力点。

夏了此时才踏了进来,一进来就看穿了花园的假象,看到了被火烧过的荒凉的花园,看到了怨气最重的水井。

李先生已经怕得不行了。

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先捂脖子还是先挡眼睛,在后院一角抱头鼠窜。

闻时朝前走一步,他就更慌一些。

焦躁不安中,那种吱呀吱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在死寂的夜幕中回荡,就像麻绳绕在并不结实的木杆上,坠着重物,左右摆着。

李先生蜷缩在墙边,又仰脸看起了头顶,仿佛在看一根不存在的吊绳。

“闻时。”夏了轻飘温润的声音有一点沉:“水井。”

闻时大步穿过后院。在秋千架不远处找到了一口井。

燕砯捂住了夏了的眼声音温温沉沉:“不想看就不看。”然后不由分说的塞给夏了一双无色透明的美瞳(可以让夏了看见和普通人一样的尘缘和怨气,不用看到事物的表象之下)

这井荒了很久,原本架在井上的横杆断了,侧倒在地,井口还镇着一块石板。它被横倒丛生的杂草掩盖着,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闻时半跪下来,伸手 掀开石板,一股浓郁的腐味扑面而来。

夏樵落后谢问半步,匆匆赶过来,当场被这味道熏了一跟头,一屁股坐在了井边。他屏住呼吸探头一看,血色全无

这口井并没有干枯,还积留着一洼水,那个瘦小的教书先生就在那洼水里。

他坐在井底,脖子上是烂掉的麻绳,被泡得浮肿发白的脸已经没了原样,朝上仰着。头发飘在水里,像浮生的水草,跟井壁的青苔连成一片。

他这样看着头顶,必然是不得安息。也不知究竟坐了多久,终于等到来人。

闻时扶着井沿,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他眉心微蹙,垂着的眸光深刻沉敛,直直落在井底。

良久之后,有人用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后脑。闻时转头,看到了身后站着的人。谢问低下头来,说“有我挡着呢,他看不见。把人接上来吧。”

他用的是“接”,一个很简单的字,就区别于太多太多人。

你看都说神爱世人,尘不到身上是真的有神性的。

闻时看着谢问,眸光动了一下。那一瞬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嗓子里“嗯”了一声便收敛了视线,重新望向井底。

他放出了傀线,扣住了井底那个棉絮似的人。

“挡严实点。”他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

“好。”谢问应了一声。

那具身体被轻放在地,丛生的杂草和大片的花叶遮着他,站得远一些便什么都看不见。但有傀线连着,闻时还是能感觉到那个蜷缩在后院门边的李先生在颤抖。

但凡是个脾气急一些的,怨气能掀翻整个后院。但那些黑色的烟气只是从李先生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就像他眼窝里的水一样,汹涌却无声。

“哥,井里好像还有东西。”夏樵忽然小声说了一句。

闻时一看,果然看到井底的淤泥里有东西在月色泛着红绿色,像锈迹。

那是一个小铜箱,皮很薄,密封却不错。也许是因为锈死了,也许是因为淤泥包裹。闻时把它捞上来强行打开,发现里面的东西没太大损坏。

那是一摞信。

闻时翻捡着看了一下,信封上规规矩矩写着收信人和寄信人的信息,贴着邮票,还盖了戳。大部分是李先生收到的,那些信来自于同一个人,叫做徐雅蓉。

最上面的那封却相反,寄信人是李先生,收信人是徐雅蓉,也贴着邮票,只是不知为什么被退了回来。

很显然,这是李先生的家书信匣。只是不知为什么会跟他一并沉在井底。

也许是李先生发现了沈曼怡失踪的真相,做了什么或是预备做点什么,然后打算带着信匣离开沈家

闻时直觉信里有些东西,否则李先生不会违逆本能,对他写道来找我。

他挑了李先生没能寄出去的那封信,先拆了。

教书先生斯文正统的字占满了纸页,跟扭曲的“沈”字不同,一看就是从小练出来的,有股书卷气。

「吾妻雅蓉,见字如晤。

“……………”

这之后,李先生又写了些日常见闻,都是琐事,也和沈家关系不大。闻时一目十行扫到最后,目光钉在了落款处。

那里有李先生写这封信的日期1918年5月5日。 

“1918年”闻时低声念道。

“18年”夏樵不敢多打扰,但伸头看到这个日期还是愣住了,“怎么会是18年呢日记里明明写的是1913年”

话没说完,他抬头看到了谢问。于是想起来谢问之前说过,笼里的话并非每句都是真的,它们常会受笼主意识影响,跟真相有或多或少的区别。

如果真的是1918年那就和燕砯的推测对上了。

“日记都是人写的。”闻时头也不抬地说。

夏樵疑惑未消,但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倒是谢问十分赞赏地看了闻时一眼,补充道“有些甚至是故意写的,就为了给别人看,比如你哥口袋里这本。”

他指着闻时牛仔裤口袋里卷着的日记说“如果连里面的我都是假的,那你还认真信它干什么,哄写它的人开心么”

夏樵连忙摇头,一副自己说了蠢话的样子。

刚说服小樵,谢问话音一转,又觑着闻时说“不过信也都是人写的,半斤八两。”

闻时“……”

这人就是来搅事的。

闻时抬起头,一脸麻木地看着他,然后把信折了,信封翻转过来,将带章的那块送到谢问眼皮子底下。

谢问明明知道看信戳还来逗雪人,雪人表示:这次我不入坑。

那信差点贴到鼻尖,谢问笑着朝后让了寸许“看到了。”

信确实是人写的,硬要说起来,跟日记差别不大,但信戳却不是。

之前闻时就说过,正是因为笼里的话并不全是真的,才要把所有细节信息都聚集起来,对上一遍,再来区分孰真孰假就容易多了。

因为就算是笼主的潜意识,也不可能顾到方方面面,撒谎总是有疏漏的。

信封的圆戳上就标有日期,1918年5月6日,退信的方戳上也有日期,1918年5月17日。跟信中李先生落款的日期对得上。

谢问拿了闻时手里的信,一边翻看一边问道“日记上的时间是哪天”

闻时从口袋里抽出日记本,翻到折角的那页。看到日期的时候,他蹙了一下眉“5月19。”

谢问拎着信纸“巧了,跟奶妈同一天。”

李先生这封信里并没有提奶妈究竟是哪一年去世的,但闻时看着日记,忽然意识到这个“1913年5月19日”恐怕不会是信手乱写的日子。

他又在信匣里翻找起来,这次目标十分明确如果奶妈果真是那一年的那一天悬梁自尽的,那以李先生跟妻子通信的习惯,很可能会在信里提到。

李先生是个有条理的人,收到的信件都是按照日期排列的。闻时很快找到了五年前的那些,把5月之后的三封挑了出来。

他还没说明目的,谢问就已经抽了一封过去“一人一封,看起来比较快。”

谢问看了一下夏了的眼还是没递给夏了

倒是夏樵听到这话,乖乖的也接了一封过去,但表情就很懵。

夏了和燕砯没领到任务乐得清闲。

“知道要看什么吗”谢问说。

夏樵脸已经红了,这个颜色很明显代表着不知道。

谢问的眸光从闻时脸上扫过,那一瞬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想到了带小雪人入笼的时候吧。

“看信里提没提奶妈过世的事。”谢问说。

夏樵连忙点头,拆起信来。

闻时刚张口就闭上了,省了解释的这一环。他也垂眸拆起了信封,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谢问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弯着眼垂下目光,展开信说“只许你一个人聪明么”

闻时本该反呛一声或是索性不搭理,就像他惯常做的一样。但他盯了谢问片刻,忽然敛眸蹦了一句“对。”

旁边“咔嚓”一声响,那是夏樵抬头的动作太猛发出来的。小樵震惊地看着他哥,一时间难以分辨他哥是吃错药了还是被盗号了。

夏了对于闻时对师父的区别对待和双标态度已经习以为常了,倒是燕砯多看了闻时一眼,挑了下眉,夏了看着燕砯的细微表情,弯了的唇角染上了真实的愉快。

谢问也看了过来。

闻时却没再开口,只是低头扫着手里这封信的内容。

这是李先生的妻子徐雅蓉的一封回信,信戳上的日期是1913年7月2日,信内的落款是1913年6月14日。

他扫到第二行就看到了关于奶妈的内容。

之前常听你提起管家和沈家小少爷,这位蔡姐说得不多,只说过她带着儿子阿峻一并住在沈家。没想到这次再提,居然是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叫人难过了,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悬了梁

她那儿子阿峻年纪跟沈家那位小少爷差不离吧,九岁还是十岁小小年纪就没了倚仗,日后可怎么办,你们多多照顾些吧。

虽然话语不多,但能确定一件事蔡妈妈确实是1913年5月19日过世的。

闻时目光落在信中那句问话上,忽然抬头问道“8月那封在谁那”

谢问“我这。”

闻时“有提到奶妈悬梁的原因么”

既然徐雅蓉在信里问了一句“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悬了梁”,正常来说,李先生多多少少会在下一封信里说一说原因,那么徐雅蓉的回信里很可能也会提到。

果然,谢问指着信里的一行字说“走水。”

闻时接过信来。就见里面写道

虽说烧到床帐十分危险,可毕竟救回来了,沈家小姐也没有受伤,诚心道个歉日后注意一些,再不济辞了这份工回家去,怎么这样想不开呢

哎,我所知不多,不好评述。只觉得这位蔡姐也是个可怜人。

沈家小姐好些了么你信里说她高烧不退,我也有些担心,她跟咱们囡囡一般大,我没见过她的模样,每次见你提她,我脑中想的都是咱们囡囡的脸。小孩总是怕发烧的,一定要好好照料,长身体呢。

虽然信里只提了寥寥几句,但拼拼凑凑也能知道一个大致的来龙去脉

恐怕是蔡妈妈那天做事不小心,屋里着了火,沈曼怡差点出事。好在扑得及时,没有酿成大祸,虚惊一场。

但蔡妈妈心里过不去那个坎,就像李先生那封信里说过的,她曾经过过小姐日子,后来家道中落才到沈家,时常郁郁寡欢。也许是怕人埋怨,也许是觉得日子没什么意思,一时没想开便悬了梁。

到了夏樵那封10月的信里,关于这件事的内容便更少了,只提了一句还记得咱们县那个朱家的老三吗也是小时候发了一场高烧,就成了那般模样,跟沈家小姐的病症差不多。

闻时把纸折好放回信封,抱着匣子走回后院门边,将那些曾经深埋井底的书信搁进李先生手中

那位穿着长衫的教书先生怔怔地看着铜匣,先是朝头顶望了一眼,仿佛自己还坐在那口不见天日的深井里。

结果他望到了屋檐和月亮。

他又颤着手指匆匆忙忙打开铜匣,急切地翻了一下里面的东西,看到每只信封上都写着寄信人徐雅蓉,他才慢慢塌下肩,然后像抱着全部家当一般搂着那个匣子。

那一刻,那些丝丝缕缕浮散在他身边的黑色烟雾腾然勃发,像是乍然惊醒的群蛇,开始有了肆虐的兆头。

这是浑浑噩噩的人终于想起了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起了他的舍不得、放不下,想起了死前最最深重的执念,想起了他徘徊世间久久不曾离去的缘由。

如同之前的沈曼怡一样。

黑雾像不受控制的柳叶薄刀,四窜飞散,没等擦过闻时的手臂,就被远处的夏了用傀线拦了下来。闻时却没有避让,也没有走开。

他在撕扯缠绕的黑雾中弯下腰,问李先生沈曼怡生的是什么病”

李先生看着他,捡了一根木枝,在花园的泥地上僵硬地写着不记事,长不大。

闻时转头看向沈曼怡,小姑娘捏着手指,懵懵懂懂地仰脸看着他。

与燕砯猜的基本不差。

她差点死于失火,又亲眼看到带她长大、会给她缝蝴蝶结的蔡妈妈吊死在房梁上。

那个房间的窗户对着后院,以前她在院子里荡秋千,蔡妈妈就坐在窗边做女工,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嘱咐她别荡得太高,小心摔。

那天的窗户也是开着的,蔡妈妈还是在窗边,她吊得好高啊。风吹进屋,她在绳子上慢慢地转了一个圈。

沈曼怡断断续续烧了半个多月,一直在做梦。

梦见自己拉着弟弟妹妹还有阿峻玩捉迷藏,她躲得很认真,趴在床底下,裹着垂下来的帷帐,却不小心睡着了。等到她一觉醒来睁开眼,周围满是火光。

她还梦见自己从火里爬出来,看到了蔡妈妈悬得高高的绣花鞋。

她睡了好久好久,直到不再做这些梦才慢慢醒过来。从此以后,她的时间停留在了1913年的那个夏天。

高烧留下了后遗症,弟弟妹妹还有阿峻一直在长,她却始终那么大。衣服破了,她抱着裙子坐在楼下卧室的床上,等蔡妈妈来缝。秋千荡高了,她会转头去看那个窗口,冲那边招手。

李先生不再强求她做功课,蔡妈妈也不再教她学女工,于是她多了很多时间可以玩。

她最喜欢的其实还是荡秋千,但家里人不知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她想逗大家笑,所以想了很多游戏,拉上很多人一起玩。

阿峻最不开心,所以她总带着他。

毕竟,她是姐姐啊。

只是,她这个姐姐并没能陪弟弟妹妹们玩多久。她死于又一年的夏季,那天的阿峻格外不开心,所以她费了百般力气去逗他,笑着闹着,直到被藏进沙发里。

那天是5月19号,跟蔡妈妈裙摆飘出窗沿是同一天。

那年曼昇和阿峻都15了,个头高高像个大人,而她还是11岁,小小一只。

那张沙发底下也有灰尘和蛛网,跟她当初捉迷藏趴在床底下一样,只是捉迷藏不用扭断脖子和手脚,没那么痛。

一切仿佛时光穿越,一命抵一命。

小姑娘蹲在后院门边,懵懵懂懂的表情一点点褪淡下去,嘴角慢慢拉了下来。

那一刻,笼里牵制她的东西松动了一下,整个沈家洋楼抖了抖,像突如其来的地震。

沈曼怡醒了。

夏樵吓了一跳,半蹲下来稳住身形,慌忙道“这是什么情况”

谢问“笼快散了。”

夏樵“真的吗为什么”

“你躲在窗帘后面,手里抓着好几只玩具球,突然有几个不受控制掉出来了。你会不会急了出来捡”

“会。”

“就是这个道理。”谢问抬脚朝闻时走过去,“你哥在引笼主。” 

听他这么一说,夏樵忽然周围哪里都不安全,背后好像总有人盯着他们,毕竟笼主至今好像都没现过身“他会藏在哪里呢”

谢问头也不回地说“哪里都有可能,任何可以出现人的地方。”

任何

夏樵神经质地扭头看了一眼,又匆忙追过去。

谢问在闻时身边停下脚步,抬手扫开一片黑雾。他听见闻时问李先生“你抱着信匣,是要去哪”

李先生在震颤中摇晃了一下,用木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警局。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在这两个字下面写道回家。

“先去警局报案,再带着你的信回家,再也不回来,是么”

李先生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以至于闻时把这句话清晰地说出来时,他下意识朝后缩了一下。

那是一种畏惧和排斥的姿态。

但良久之后,他还是攥着手点了一下头。

是啊,他差点忘了,他是要去警局报案,然后再回家的。

他不是个胆子很大的人,就算发现了事情,也不会当面说出来。他当初想得很周全的,趁着夜深人静,抱上他的宝贝铜匣,再带上一封交给警局的信,从后院走,谁也不惊动。

后院的墙不高,在水井上码一块石头,踮脚一跳就能出去,他这个身高也不成问题。

怕其他人担心多想,他还在茶几上留了张字条,说家中有急事,暂归。

他搂着他最重要的东西摸到后院墙边,没成想,早有人在那等着他了。

被麻绳套住脖子、坠入井中的那个瞬间,他听见了沈家客厅座钟“当”地响了一声,像黄泉路头的撞钟。

那一瞬间,他脑中闪过很多念头。

他想,他不该把座钟时间往后调的。管家每夜听到钟声都会醒一会儿,起来喝杯水。如果没调时间,管家会醒得再早一些,一定会发现后院的这些动静,也许能救他一命。

他又想,雅蓉和囡囡以后再也收不到他的信了,不知道会不会哭。

他还想,如果这都是梦,那该多好。

这一定是梦吧。

于是那天之后的每一个漫漫长夜,当所有人睡着之后,李先生都会从那间卧室的床上坐起来。他会在床上写下给管家的留条,然后趁着无人醒来,去衣柜翻找他的铜信匣。

那是他的家当,只要带上,他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但他夜夜找,却怎么都找不到。

直到今天。

他搂紧了信匣,再次用木枝划写道现在,我能回家了吗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沈家小楼震颤得更加厉害了。

夏樵想起刚刚谢问说的话,在心里默默数着两个球掉下来了。

笼主大概真的开始急了,因为整栋沈家洋楼忽然泛起了金红色,墙上映着摇曳的火光,几人的影子在火光中颤动。

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噼啪脆响,像炉膛里燃烧的干柴。

然后,滚烫的风从走廊深处吹拂过来,热浪扭曲着屋里的每一条直线。

他们仿佛正置身一片奇怪的火海什么都有,唯独没有看到火。

这个念头闪过的同时,闻时忽然抬头朝走廊顶头看过去。

“关门”有人远远地叫了一嗓子。

声音并不算洪亮,却传得极远,直贯耳膜。

“门”字尾音还未散,一群身影绕过那处墙角,狂奔而来

杂乱的脚步声在整条走廊里交错回荡,显得紧张又焦灼。

打头的是张岚,这位姑奶奶脚踩高跟却跑得极快,她边奔边甩金纹纸。

那群在房间里沉睡不醒的人不知怎么都醒了过来,明明带着白泽和老毛一共5个,却跑出了浩浩荡荡的气势

夏樵不知所措,冲他们喊了一嗓子“怎么回事啊”

“做梦了”张雅临靠着对偶像的崇拜超过张大姑奶奶直奔这里,他冲得太快,扑得夏樵连退好几步,怼在了墙上。

“我和我姐是做饭婆婆”张雅临语气平静的陈述梦境,“要去那个小房间给长明灯添油,结果那个房间烧起来了,随后整栋楼都着了,烧楼的是奶妈的儿子——阿峻”

整栋楼的震颤又翻了倍,楼上楼下的窗子都疯狂作响。

只是张雅临这状态一看就是跟笼里的人通了梦,不小心梦见了沈家做饭婆婆的经历。一般这种情况能直接睡到闻时解笼,但他居然醒了过来。

夏了只是用好奇的眼神看了一下张雅临,毕竟以夏了的脾气是不可能对不是很熟的人直接说出来的。

闻时就直接很多。

“你怎么醒的”闻时问。

张雅临捂着脸,转头去指身后的人“老毛扇了我好几下”

闻时抬头一看,老毛抱着懒得动的白泽跑在所有人的最后面。当他转过拐角朝这边奔袭而来时,长龙似的火焰“轰”地一声直滚过来。

大火瞬间吞没了落在后面的几个人。

夏樵倒抽一口气,浑身的血都凉了。

与此相反,张雅临就不是很担心,金翅大鹏和白泽都在呢。

就在那一刻,谢问和夏了垂在身侧的手指同时凭空动了一下。只听火里传来两声清啸,一道清朗的长啸,犹如长风顺着山脊直贯而下,穿过百里松林。一道温润沉厚,如星辰穿过时间,更古长存。

一扇巨大的羽翅通体鎏金,从火海中横扫而过,掀起的风墙有股万夫莫开的气势。

冲天的大火撞在风墙上,乍然蓬开犹如一大片火莲花,却一分一毫都溅不到众人身上。

墙外水莲平地升起瞬间泯灭火光。

张岚、周煦、老毛和老毛身上挂着的白泽跑出来,在那扇羽翅和水莲的照拂下完好无损。

周煦已经恍惚了“这什么啊”

张岚比他还恍惚“金翅大鹏和白泽吧。”

说完她膝盖一软就想跪。

不是夸张的那种,张岚是真的感到了一阵头晕目眩,灵相都飘出去了。她搭着张雅临的肩,“弟弟,你看见了吗。”

张雅临站的稳稳的:“看见了,白泽和金翅大鹏。”

下一秒就跪地上了。

白泽正犯困呢一睁眼就看到这场景,吓得一下就从老毛身上蹦了下来,双手一抬水莲化雾将两人推的站的笔直。

老毛看着尘不到此时有些懵。

他懵只是因为没想通他一翅膀下去,可以让整个笼心松三分,离得近的,灵相都会不稳。区区一片火海而已,他家老板为什么突然要出手

解笼吗谢问现在解不了。

救人吗那也没必要啊,这种场面闻时完全可以应付。

夏了还放了白泽呢。

就算他不动手,这几个人也一定不会出事。

不过老毛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因为他在火海肆虐过的地方闻到了一股味道。

那是灵相的味道,带着一股浅淡的白梅冷香,若有似无地从某个角落散出来。这对老毛而言再熟悉不过

正是闻时要找的东西。

灵物天生对这种气味异常敏感,比如傀,比如夏了,比如这笼里的沈曼怡、李先生还有非生非死的闻时自己。

但此时的闻时却连这个味道都没嗅到,因为他此时正盯着走廊深处,即便那里已经没有巨翅通体鎏金的虚影了,只剩下一片漆黑和空洞的人语声。

夏了知道封印之地的记忆有些松动,闻时此时应该是感到了一些情绪。

周煦和大东的交谈顺着走廊传过来,像虚妄模糊的杂音。

夏樵的声音也不甚清晰,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哥,那真是金翅大鹏”

他动了一下嘴唇,声音低而干哑“不是。”

金翅大鹏掀起的风山呼海啸,会让看到的人失明。

夏樵点了点头,声音更小更模糊了“那你为什么一直看着那里”

因为想起了一些事

他在那扇鎏金巨翅张开的瞬间,忽然想起曾经有一个人,高高地站在他身后,在飓风顺着山脊滚流而下的时候,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那人说“这个可不能看。”

他在手掌覆盖下说“我想知道金翅大鹏本体什么样。”

那人说“那就听吧。”

于是他听到了百里松涛和万鸟齐鸣。

后辈皆知跟了尘不到最久的那只傀是金翅大鹏,但他们从来不知道真正的金翅大鹏是什么样子,只能想象。

想象它有什么样的身形、什么颜色的翅膀,想象它翱翔于空会是怎样威风凛凛,然后根据日久经年传下来的流言,去描摹一个大致的模样。

除了尘不到和金翅大鹏自己,这世间本不该有人见过金翅大鹏真正是什么模样,包括闻时。

但他看到那扇鎏金翅膀横扫而过的时候,却恍如旧相识。

他听见夏樵又开了口,说闻到了一股味道,像他身上有过的白梅香。然后他被夏樵拉到了走廊深处,看到在白泽面前站的笔直的张岚和张雅临,眼中闪过一丝迷惑,一时间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周煦的嘴巴开开合合,说着近距离看到那只翅膀的感受,说那风有多烈、鎏金羽毛有多耀眼。

说可惜了,只有一扇翅膀。如果能看到全貌,不知有多震撼。

夏樵跟周煦正在争论那股若有似无的味道,一个墙角地板闻了个遍也找不到源头,另一个死活闻不到。

不止周煦,张岚和张雅临他们也直摇头。弄得夏樵有点急,生怕跟他哥的灵相有关,却因为疏忽而错过了。

这事不方便跟别人多说,只能找闻时或夏了和尘不到。夏樵遍寻无果,匆匆跑回来,却发现闻时沉默地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

他个子很高,即便低着头也有种挺拔孤直的感觉。

夏樵莫名有种不敢惊扰的感觉。他迟疑片刻才犹犹豫豫地走近,就见他哥转头朝身后望了一眼。

夏樵手里有一盏蜡烛灯,闻时转头的时候,光划过了他的眼睛,那一瞬间,他的眼底居然一片红。

夏樵惊住了,大气不敢出。只顺着他的目光望出去。

走廊的另一头,谢问远远地站在那里,旁边是已经醒了的沈曼怡和李先生,他们身上有漫天黑雾,交织弥漫。

隔着长廊和雾气,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夏樵不明所以地收回视线,只看到他哥的眼睛在蜡烛灯映照下,半掩阴影半掩着光。刚刚那一瞬间的红仿佛只是角度问题,或者仅仅是他的错觉。

黯色的光照着闻时的半边侧脸,显得他唇色很淡,轮廓却很深,喉结和颈线都很突出,是那种冷冷清清又十分凌厉的好看,叫人不敢亲近。

“雪人。”尘不到低声叫着闻时

闻时眼皮轻抬了一下,似乎刚回神。他含糊地“嗯”了一声,依然在理他的傀线,嗓音低低沉沉的,不知为何有点哑。

谢问忽然垂下眸光,伸手去勾了闻时手指间垂下的傀线,将它们拨分,收直,不再胡乱绕着。

闻时跟着看向自己的手指,任由面前这个人理着傀线。

夏了将不长眼色的夏樵拉了过来,认真的用教导的语气说着:“你看,我就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过去,在祖师爷在的时候,哄闻时要交给祖师爷,我们要离他们越远越好。”

听到一切的闻时、谢问:“……”

从旁边转过来的燕砯:“……”

燕砯不着痕迹的挡住在谢问和闻时的凝视下一无所知的夏了,过去拍了一下夏了小声说:“正事。”

夏了这才收起嗑糖的心正了神色:“闻时,你的灵相在笼主身上。“

闻时没抬眼一点都不意外。

“笼主”夏樵惊了一身白毛汗。如果味道在笼主身上,又萦绕在四周不散,那不就是笼主就在他们旁边

可这块地方跟楼上构造一样,长廊全靠两边的玻璃镜加宽视野,实际并不宽敞。

这里总共就只有他们这个几个人,两扇装饰柜也被夏樵打开了,再没有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那么笼主在哪

夏樵悄悄问了周煦一句“你们被大火追着过来的时候,有看到什么吗”

“没有啊。”周煦回想一番,“我被奶妈吓醒了,发现你人不在,床上就我一个。接着张岚他们就冲过来了,让我赶紧出去。我一出门就看到火从楼梯那边滚过来,然后我们就开始狂奔。就是拐过来的时候,被一坨黑乎乎的东西绊了一下,不知道是枯枝还是”

话说到一半,周煦突然卡住了。

他和夏樵面面相觑,脸色同时变得一片煞白好好的走廊里,哪来的枯枝?

“……………”

那根本不是什么树枝,而是搂抱蜷缩着被烧死的人。

夏樵他们吓得连连倒退,跌跌撞撞摔绊在地,唯独老毛皱着眉头在那边数着,片刻后转过头来对其他人说“四个人。”

那些扭曲成团的“枯枝”其实是四个人。

周煦虽然性格不怎么讨喜、胆子也不大,但脑子却转得很快“你说你梦到了做饭婆婆对吧”

张雅临冷静的纠正道“我梦到我是做饭婆婆,火从二楼烧下来,我拼命往楼下跑,还摔了一跤。”

不等周煦接着问,张岚就主动接了下去“然后被管家拉起来了。到处都是火,没地方跑了,我们就说要往有水的地方去。结果跑到半路,楼上那边烧塌了,两边都没路。然后……。”

然后就被金翅大鹏扇醒了。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明白了。

张岚和张雅临由于被夏了绑成了一个人所以都是做饭婆婆。

周煦这个棒槌开始重复说着别人的对应人物梳理关系。周煦不敢指着燕砯,看着燕砯说,“你是已经去世的奶妈,老毛对应沈家两个小女儿之一。我自己睡到一半,先是梦见有人在尖叫说着火了,接着梦见奶妈穿着寿衣站在旁边看着我,说醒醒,你睡错地方了。”

他回味了一下,一边觉得那一幕还是很吓人,一边又觉得如果奶妈没吓他,他可能真的会陷在梦里醒不过来。

周煦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之前在楼上是被关在女孩儿房间的,再加上奶妈这么说,所以我应该也是沈家两个小女儿之一。然后夏了老祖对应沈曼怡,祖师爷对应李先生,你哥对应管家”

这和夏了之前的猜测一模一样。

他说着,转头看向夏樵“那么问题来了,你究竟对应的是谁”

“沈曼昇”夏樵下意识答道,“我之前是被关在小少爷房间里的。”

但他说完就发现不对。

沈曼昇房间里一共有两个人小少爷自己,还有峻哥。

沈家小楼里一共住着9个人,他们这一行8个。夏樵一直以为自己对应的是那个小少爷沈曼昇,而缺少的那个就是笼主阿峻。

可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他是傀,所以他不容易受蛊惑,也不容易入梦。但这个身份是个意外,如果他是一个普通人呢他会跟其他人一样,在卧室里沉睡过去,然后梦见自己对应的那个人,并以对方的身份在梦里生活。

如果他对应的是那个沈家小少爷,他会梦见什么如果他梦见的是小少爷的生活,那阿峻仿照小少爷的事,漏洞不是更大么

仔细想来,这个笼里,跟沈曼昇有关的东西其实很少。

他不像沈曼怡,会笑着抓人玩真假新娘;不像李先生,总会听到麻绳勒紧的声音;也不像奶妈,有双停在床边的绣花鞋。甚至直到现在,笼心已经松动,大火烧了一波,煮饭婆婆他们都出现了,他却依然没有踪迹。

他的存在感实在很淡,所有和他相关的东西,都是因为阿峻才出现的。练字纸、合照、日记

这本身就反应了笼主的一种潜意识以自己为主,同时淡化了那个他想伪装的人。

或者说,沈家小少爷根本就不在这个笼里,不会抵抗、不会申辩,所以阿峻才会肆无忌惮地仿照他。

所以,虽然故事里的沈家住着9个人,但现在这个沈家,其实只有8个人,跟他们一一对应。

“我明白了,我不是沈曼昇,我是阿峻。”夏樵恍然出声。

周围瞬间一片死寂。

这话其实不对毕竟作为直觉型选手夏了和白泽给她、他鼓了一下掌,用一种你终于知道了的欣慰眼神看着夏樵。

燕砯、闻时、谢问作为线索型选手早就知道了。

张岚和张雅临只是觉得自己被智商碾压了。

老毛知不知道不重要,尘不到知道就行了。

所以真正被死寂气氛所笼罩的只有夏樵和周煦。

“如果你是阿峻,那你对应的人在哪呢”周煦轻声说。

夏樵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他应该跟了我们好久了。至少现在肯定在。”

因为闻时说了,那味道在笼主身上。而他现在还能闻到那股白梅香,闻得他不寒而栗。

就在他们满眼惊惶,面面相觑的时候。夏樵余光看到他哥终于理完了他手指上的傀线,然后十指猛地一抓。

他手背上筋骨根根分明,瘦而有力,长指微曲着将那些傀线拢进指间,而后手腕一转,朝左右两边直甩出去。

破风声和利刃撞击的爆裂音同时响起

众人转头一看,就见闻时满手的傀线分别钉上了长廊两边的玻璃镜。

镜子里映着夏樵的身影,傀线另一端就密密麻麻地钉在那两道身影上。

镜子内外景象交错,那些傀线仿佛翻了倍,充斥于整个空间,像布下了天罗地网。

夏樵惊呆了,根本不敢动。但镜子里的“他”却在网里站了一会儿,慢慢朝众人转过头来。他跟夏樵差不多高,却有着和夏樵不一样的脸。 

那是一个面容苍白的少年。单看身形,跟世上很多十五六岁的男生一样,有着窜个头时特有的单薄感,却并不瘦弱。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褂,棕色的背带裤,长短正合适,脚上鞋袜俱全,非常齐整。本该是一副清清爽爽、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但他塌着肩膀、脊背微弓,站在那里时整个人都往内扣,莫名有一股沉沉的暮气。

而他面无表情看着人时,双眼微耷,眉心却有一道皱痕。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油盐不进又沉闷无趣的气质。

总觉得他在某处看着你,却不知道他在琢磨些什么。

他真的一点也不像一个少年人。

“居然在镜子里”亲眼看到自己的影子变成这样,夏樵吓得连退两步,“我以后还怎么照镜子”

他记得谢问说过,笼主可能会在任何有人的地方。于是他翻遍了各种可以藏人的空间,却偏偏忘了镜子。

是啊,镜子里也是有人的。判官可以借着镜子入笼,笼主自然也能借着镜子反窥他们。

他跟周煦缩成一团,惶恐地说“吓死我了,太意外了。”

闻时却皱着眉,冷淡地说“意外在哪做事全靠躲的懦夫,也就只能当当影子。”

夏了还是淡淡的笑着,笑容更浓了一点:“惭愧惭愧,但我觉得闻时说的对。”

这话似乎戳到了镜中人的痛脚。

就听“呼”地一阵风声,扫过众人的眼睛。闻时在风里阖了一下眼再睁开,那个少年已经直直站在他面前了。

“你说谁”少年问道。

他的脸很诡异,说话的时候声音和嘴唇对不上,像是披了一层皮。而他的嗓音像含了一层沙,又粗又哑。

同是变声期,在他的对比下,周煦说话都变得悦耳动听了。

闻时不看他,像是对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谢问还没有动但夏了却觉得碍眼,对于这种人夏了的耐心有点少。但见夏了手指一扣傀线就将少年甩了出去,燕砯扯住了夏了的手一下一下的捋着夏了的手指。

“说无故害人的牲畜,你是么”闻时此时心情不怎么样,说话更是霜风剑雨,带着冰渣。

少年死死盯着他,黑眼珠缩成极小的一点,却说不出一句话。说不是,那就成了懦夫,说是,又成了牲畜。

这个问题让他难堪又生气,于是他拉下了脸

是真的拉,整个脸皮都往下坍塌式的拉。惊得夏樵和周煦尖叫起来。而这个少年似乎很享受这种吓唬人、或者说掌控人的感觉,终于开口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又穿好了脸上的皮,用一种沉闷又固执的语气强调道“我叫你们呆着你们才能继续呆着。我让你们走,你们就得立刻走。这是我的地方。”

“你在你自己的地盘上,躲在镜子里”夏樵很认真地在惊讶,但这话说出来极其像嘲讽。

少年猛地扭头看向他,吓得周煦一把捂住了夏樵的嘴,小声道“你特么别说话”

结果夏樵闭嘴了,他哥却没有。

“连自己是谁都不敢说。”闻时的语气讥讽极了,“你的地方。”

少年的表情里有种诡异的麻木感,仿佛对这些刺激无动于衷。但他毕竟年纪还小,如果真的这么淡定,也就做不出那些事情了。

“这就是我的地方。”他粗哑的嗓音又强调了一遍,但语气急了点。

“这是沈家。”闻时又说,“你姓沈么”

“我不姓沈,沈家没了。”少年终于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沈家已经没了,一把火,呼地一下烧完了要我说多少遍这是我的地方”

最后一句话出口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暴躁起来,跟之前的沉闷模样截然相反。像是往看似平静的油锅里泼了一盆水,骤然就成了另一番模样。

“我的。”

这两个字不再从少年口中吐出来,而是响彻在整栋楼。

刹那间,这个虚浮的身影终于落地,脚底生根,跟整个笼牵连在了一起。也许是为了证明”我的”这两个字,他不再遮遮掩掩,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在这栋房子里。

闻时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点了点头,却一个字都没说。

于是整栋楼里只能听见少年粗粝嗓音的余响,在每个房间、每条长廊间回荡,阴森森的又十分清晰。

最后一点余音散去的时候,长廊里满是死寂。

就在少年生出一丝得意的时候,一个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地响了起来“是阿峻吗我听到了阿峻的声音。”

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有些空洞,在这种环境下,叫人毛骨悚然。但众人都听得出来,那是沈曼怡的声音。

这个叫做阿峻的少年面色骤然一凛。

“阿峻。”沈曼怡又叫了一声。

“阿峻”

“阿峻你在吗”

她的嗓音顺着走廊过来,回神重重叠叠,仿佛正奔跑过来,越来越近。

“你为什么不笑我们来玩游戏吧我想跟你玩游戏。”

“我找了你好久啊。”

“你终于肯跟我玩啦”

这些句子交错在一起,还伴着咯咯的笑声,忽近忽远,环绕着所有人。他们下意识朝闻时身边看过去。

只看到谢问右边站着小小的沈曼怡,在往右站着李先生,在黑雾笼罩下,直直地看着这边。

他们忽然有点分不清,这些话究竟是那个沈曼怡说的,还是阿峻潜意识里残留的东西。

没多久,声音又多了一个

那是一道男声,斯斯文文的,语速并不快,夹杂在沈曼怡咯咯脆笑里,显得有些虚渺“阿峻,你心气有些窄了。”

“阿峻,什么样的人揣度别人总是只见污秽你性子敏感,我不想说重话。”

“阿峻,君子要端方雅量。”

“阿峻。”

“算了,你去抄字吧。”

“阿峻,我认得你的字。”

那些声音交织着,充斥着整栋房子。每说一句,走廊深处那三道剪影就会近上一分,鬼魅似的,无声无息。

很快,众人又听到了细细索索的动静,像是什么多手多脚的东西在地上爬行。

他们转头一看,发现往这边爬的不是别人,正是倒在卫生间的那团焦黑躯体。

“是阿峻吗”

“阿峻啊。”

“阿俊。“”峻哥。“

煮饭婆婆哎呦呦的叹气声、管家高调门的呼唤,小女孩儿怯生生的叫声此起彼伏。

阿峻拉着脸,越来越焦躁,最后堵住了耳朵。他粗声说“你们好烦”

这话落下的瞬间,那些层层叠叠的声音忽地沉下来,像变了调的曲子,从喜乐扭曲成了哀乐。那一声声的呼唤变成了哀嚎和恸哭。

沈曼怡在恸哭中站到阿峻面前,伸头盯着面前这个比她高很多、却被她当做弟弟的人,幽幽地问“阿峻,你为什么要把我折进沙发里”

阿峻低头看着她,说“因为你太吵了。”

“你真的太吵了。”

“你一直笑、一直笑,楼上楼下地跑,到处都是你的声音。你真的太吵了。”

“你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吗那是我妈的忌日。”

“你懂忌日是什么意思吗”

阿峻看着沈曼怡的脸,哑声说“你不懂,你只知道蝴蝶结好看,秋千好玩,裹着破帷帐就能当新娘。你16岁了,就只知道这些。”

“你走出去就是笑话,你知道吗你也不知道。因为家里所有人都惯着你,顺着你。你满嘴说胡话,却没有人纠正你,就连李先生都跟你说对,就是这样。”

“他还说你戴着眼镜一看就很聪明,你连照着抄书都会漏字。聪明”阿峻嗤笑了一声,说“你是真的过得很开心,就因为你是沈家大小姐。但凡换一个人,别说16了,12都不一定活得到。”

他是真的讨厌沈曼怡,也讨厌沈家。

很多人告诉他,他妈妈祖上富过,原本也是个千金大小姐,日子过得恐怕不比沈曼怡差。结果呢造化弄人,亲爹死了,大小姐转头就成了奶妈,带着他一起寄人篱下。

所谓的好日子,他一天也没有感受到,只在别人口中听说过,越听越觉得老天不公。凭什么有人生来就是锦衣玉食,有人就要受人白眼。

而锦衣玉食的人稍稍发点善心,他就必须得感恩戴德。

总有人说沈家少爷小姐待你真好。曼昇把你当亲哥哥了,一点儿没有少爷架子。

他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觉得可笑。施舍罢了。不知疾苦的大少爷弯腰给两颗糖,就是什么惊天动地值得夸赞的善举么。

只是因为弯腰的人是少爷而已。就好像痴傻的人是沈曼怡,所以连痴傻都成了“天真可爱值得怜惜”。

她可以一年又一年地过着她的11岁生日,指着今年说是1913,明年还是1913,后年依然是1913。

沈曼怡倒是停留在了可以荡秋千、做游戏的年纪里。

但对他而言,却是停留在了亲娘上吊的那一年,永远迈不过去。

所以他真的很烦沈曼怡。

她的存在就是一种提醒,时时刻刻提醒他,他妈妈在1913年5月19号那天,因为犯了个小错,把自己吊在了房间里。

老天不公平。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1913年5月19日那天,沈家注定要有一个人死去,为什么死的不是沈曼怡她痴傻无用,离了庇护,根本活不长。如果那天的火没有及时救下,沈曼怡已经被烧死了。

但他后来又想,如果沈曼怡死在那场不小心引发的火灾里,他妈妈还是活不了。只会更加愧疚,然后吊得更干脆。

所以看吧,无论如何,他妈妈都是必死的,这就是命。

老天真的不公平。

他常因这些事而感到愤怒,不过他很克制,并不摆在脸上。但李先生总会从他的细枝末节里挑他的刺。

说他气量窄,不能容人。说他总把事情往坏了想,把人往恶了猜,识人不清。说白了,就是觉得他一个小人乱度君子之腹了。

在他看来,这些说法本就是因人而异。如果心思深重的人是沈曼怡或沈曼昇,想必李先生又要拍手叫好,夸他们谨慎周全、不会受人蒙骗了。

所以还是不公平。

管家市侩圆滑,整日只知道钱和帐。嘴上常说“阿峻不容易”,“这就是你家,咱们都是你的家里人”,但也只是说说而已。

把某个地方当做你家,这本就只是一句好听话。会这么说,必然是把他排在自己人之外的。

就连做饭婆婆都很不讨喜。她除了做饭,就是念一些神神叨叨的事情。说照相是夺了人的魂,说要点长明灯保人长寿平安,结果没多久,他妈妈就成了个短命的鬼。

即便这样,做饭婆婆还是不熄蜡烛。说他 妈妈命苦,要替她念经祈福,让她在那边过得好一点,还非要拉他进去一起念。

表面功夫而已,死都死了。

所以他真的厌烦沈家人,从上到下。他在这里呆着的每一天都高兴不起来,只觉得烦躁、压抑。

他时时刻刻都绷着一根弦,终于在他妈忌日的那天没有绷住。

怪只怪沈曼怡不合时宜,非要挑在那天拉他做游戏,冲他做并不好笑的鬼脸,咯咯闹着满屋跑。

他想让她闭嘴安静一些,别笑了,但没控制好力道。

有些事就是这样,一旦做了,就再也收不住。

他把永远不会再吵闹的沈曼怡藏了起来,反正这位小姐性格说风就是雨。以前也会好几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里,饭菜放在门口,不能吵她。

但他还是怕事后不好交代,便仿照沈曼昇的字写了日记,再将本子收了起来。

那些日记于他而言,再好仿不过了。因为沈曼昇本来就是在学他,以此取乐。以至于时间久了,改都改不回去。

这可能就是报应吧。

事情本来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偏偏李先生不安分,逼得他没有办法。

于是有一就有二。

那之后,他又仿了一篇日记。

他太清楚这世间的不公平了。同样的事情,他做和沈曼昇做,一定会是两种结果。相比沈家小少爷,一个痴傻的姐姐、一个不起眼的教书先生都算不了什么。

不过他很快发现自己还是有疏漏他把日期写成了1913,而他居然迟迟没有意识到。

看,原来沈曼怡把他一起困在了那一年,不得解脱。

不得解脱

那天的他忽然觉得,活着真没意思。要蝇营狗苟、要遮遮掩掩。于是他钻进了煮饭婆婆供奉长明灯的小房间,锁了门,在灯前一坐就是一夜。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那里,只是看久了便觉得,自己的名字跟沈曼昇那样的少爷并列,夹在所谓的沈家人之间,显得别扭、突兀,格格不入。

他想抹掉那个名牌,却不小心打翻了烛火。

这可能就是命吧。

或者,也不是他真的不小心,他只是不想再这么过了,一了百了。

皮肉枯焦的那个瞬间,他忽然想起沈曼怡死前瞪大的眼,带着难过和委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她想说好疼。

其实火烧在身上,也是真的很疼,不输头颈断裂。它不是一瞬间的事,而是绵长的、怎么也挣脱不掉的疼。

他想,他还是对沈曼怡很好的。

“你看。”阿峻冲面前的小姑娘说,“我让所有人都来陪你了,我们都跟你一样,停在那一年,再也不会长大。”

说完,他身上那层苍白的皮像松散的衣服一样,脱落在地,剩下一具焦黑僵硬的身体。

沈曼怡睁大了眼睛。像死前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知是难过、委屈,还是不敢相信。

接着,她眼珠缓缓转了一圈,在李先生和那团焦黑爬行的躯体上停驻了片刻。

她懵懵懂懂,直到现在才终于意识到他们都是谁。

那个滴着水的、身上长着青苔的怪人,是教她认字、教她念书、教她不用着急,慢慢长大的先生。

那团焦黑难辨的枯木,是给她围过兜布、做过饭、喂过饭的婆婆。是小时候把她架上肩膀、大了后叮嘱她不能乱跑,小心坏人的管家。是像小鸭子一样跟在她身后,进进出出,陪她捉迷藏,任她打扮的两个妹妹。

是她的家。

沈曼怡痴痴地站着,然后攥紧了手指,满脸血泪,开始尖叫。

歇斯底里地尖叫。

走廊里的镜子一扇一扇炸开,玻璃飞溅,碎片漫天。

她的宣泄和崩溃带动了其他人,李先生、管家、做饭婆婆、沈曼姝、沈曼珊他们每个人身上都开始散出浓稠的黑气。

像封禁许久的大坝忽然开了全闸,怨念如巨浪滚泄而出。

众人惊呼一声,接着便被无尽浓稠的黑暗淹没彻底。

一个人的黑雾扫过皮肤,都好像薄刃割肉一般,会留下细细密密的伤口。更何况这么多人

他们简直是被活埋在刀山里。

阿峻并没有任何要阻止的意思,因为他才是最大的笼主,沈曼怡也好,李先生也好,笼里的所有存在,都是为他所用的。

就好比现在,他们委屈、他们愤怒、他们怨恨,但他们伤不到他。所有的攻击都是对外的,越是歇斯底里,越能让闯入笼中的外人无力招架。

周煦蜷缩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更何况他也伸不出手,他怀疑自己浑身已经没有好肉了,要被生生割烂了。

张岚和张雅临抵抗的极其勉强连周煦都找不到更别说护着了。

水莲从白泽身边升起,一瓣瓣散开去护着每一个人,包括可能不需要的老毛、闻时和尘不到。

夏了的傀线将众人牵在了一起,一勾手将人拉了过来。

白泽双翅一展,巨大的羽翅通体纯银,像流转的星河,从黑暗中横扫而过,掀起的风墙直贯天地,将众人护的严严实实。

闻时没进来,夏了感到线被扔开。夏了用线时的力道不大,不愿意的都可以不进来,出去白泽的风墙也没有阻挡。一如往昔的暖心细腻。

就在白泽护住众人的时候,周煦看见风涡外的黑暗里有一道银光闪过,像横扫过来的刀锋,在一片浓黑中切开了一条细缝。

很快他便意识到,那不是刀锋,而是傀线

就听那根傀线带着破风之声,甩到了某一处,连绕了好几圈。

接着一声锵然响动带着火星的锁链由傀线末端延伸而出,像绕树生长的藤蔓,迅速交错捆扎。

“咔哒”,锁链于末端扣上了。

刹那间,那方黑雾忽然被撕开了一大片豁口。锁链捆缚下的轮廓终于有了人形,那是沈曼怡。而傀线另一端,稳稳拽在闻时手里。

“什么情况”夏樵哭叫了一声。

张雅临怔怔地盯着那处,说“傀锁。”

傀锁就是缠缚在傀身上的锁链,用于压制战斗状态下的傀,以免脱离傀师控制。锁链一扣,再疯的存在都能为傀师所用。

紧接着熟悉的破风声便又响了起来。

周煦又一次看到了那样的银色傀线,这次直奔另一个方位

周煦瞠目结舌地望过去,就看到锁链迸溅着火星,在黑雾中泛着赤红火光,交错又扣上了一个人。

轮廓从黑雾下显现出来,那是李先生。

闻时并没有停,他又甩出了一道傀线,在锁链铿锵的撞击声中,控住了第四个人管家。

然后是第五个、第六个。

当他最后控住那双绣花鞋,一个女人的身形在锁链缠缚下慢慢显现时,夏樵和周煦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们目瞪口呆地盯着闻时的手指,那些纵横交错的白棉线绷得紧紧的,每根末端都是一个锁链缠缚的身影。

过了好半天,他们才意识到,这人居然真的控住了这个笼里所有的人

除了阿峻。

张雅临已经开始拽着他姐发疯了。

闻时转了腕,十指猛地一扣,手里的七个傀同时有了动作。 

夏了笑出了声,好久不见了,这熟悉的场景。

果然,闻时到底是闻时。

就见沈曼怡、李先生他们忽然暴涨了数仗,像真正的傀一样,反身将闻时唯一没收的阿峻围了起来。

顷刻间,黑雾再度如开闸洪水般狂泄而出,只是这次,伤的不再是他们了。而是全数包裹在了阿峻身上,瞬间将他淹没。

张雅临正在抓着姐姐发疯。

刚刚还在感慨的夏了,看见这一幕只有一个想法,脑残粉真可怕。

这次,痛呼哀叫的人变成了笼主自己。

阿峻万万没有想到,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地盘就发生了惊天巨变。在这里生活的所有人,他纵容着允许他们存在的所有人,居然全部调转枪头,变成了“外人”。

他们以前从来伤害不到他的,不论多么愤怒、伤心、疼痛。难过,不论多想哭、多想叫、多想宣泄,都伤害不到他的。

但这一瞬,他居然真的感觉到了痛。

钻心的痛,比大火烧身更难熬,像无数钝锈的钢锯,切进他的皮肤里,缓慢又不断地切割拉锯。

那是一种摆脱不掉的痛苦,以至于他连心里都跟着难受起来。

他耳朵里能听到很多声音,活着时候的,死去以后的。清晰的、模糊的。笑的、哭的。太多了,他以前好像从没注意到。

他忽然觉得这样痛着也不错,就像还债一样。等他们发泄够了,他也能从此干干净净,孑然一身地解脱了。

他甚至希望这些人发泄得更猛烈一些,哭得更大声一点,叫得再尖锐一点。这样他也能尽早离开这人世间。

这究竟是什么心理,他自己也不明白。这种时候,他又觉得李先生某句话是对的,他可能确实识人不清,因为他连自己都弄不明白。

就在阿峻站在漫天黑雾里,琢磨着自己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一个冷淡的嗓音穿透黑雾,传进耳朵里。

那人说“你后悔了。”

阿峻心里一紧,下意识回道“我没有。”

“………………”

可明明有理由,他却像被戳了痛脚一般,不断地强调道“我没后悔,没有”

“重来一次我还是那样”

说完他顿了一下,又否道“不对,重来一次,我不想再出现在沈家。”

这话掷地有声,在狼藉满地的长廊里回荡。那些亡人的尖叫哭喊和哀嚎忽然停了下来,接着,长廊便陷入了长久的安静中。

身上的痛感突然消失了,阿峻怔了一下,抬起头。

却见沈曼怡他们已经不再哭了,黑雾依然在他们周身缠绕肆虐,只是不再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灌注了。

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面容从委屈到悲哀,最后慢慢恢复平静,居然无波无澜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阿峻忽然觉得很不痛快,他宁愿这些人像刚刚一样,继续疾风骤雨地对待他。现在这样,反倒让他觉得不上不下,如鲠在喉。

就好像他装好了一兜东西,准备还给他们,递出去了,他们却又不想要了。

也许是那一瞬间,周围太安静了。阿峻莫名想起了很久以前沈曼昇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峻哥,有什么事你别闷着,家里人是可以吵架的。”

他以前从没吵过,现在又已经无人可吵了。

他看见沈曼怡抹了一下眼睛,忽然转过身去,那些锁链在她身上似乎不成负累,至少她走起路来一点儿也不笨重。

她背对着阿峻,走到了闻时面前,仰脸说“哥哥,我想走了。”

闻时被她叫得愣了一下,片刻后点了一下头,沉声说“好。”

说完,他伸出手,触到了小姑娘的额心。

那一瞬间,那些黑雾终于交到了他手里,从张牙舞爪到暗流汹涌,最终安静地浮散在闻时周围,一点点收拢进躯体里。

“我以后会变成什么”沈曼怡的身影在变淡,她小声又模糊地问了一句。

闻时“不知道。”

“会变成蝴蝶么”沈曼怡又问了一句,好像依然是那个什么都不懂、总爱幻想的小姑娘,“像这个一样。”

她低头揪了一下肩上的蝴蝶结。

黑雾彻底清除的瞬间,她身体变得干净起来,腐坏的痕迹消失不见,裙子还是夏了替她做的但却染上了最鲜嫩的鹅黄色,像后院里新开的花。

闻时抿着唇,过了片刻说“可能吧。”

这个答案让沈曼怡有点高兴,她牵着漂亮的裙摆,拉着裙子跟夏了笑:“哥哥,我好喜欢你的裙子。”然后冲闻时笑了一下,又冲旁边的谢问和燕砯摆了摆手

她冲这几个她很喜欢的人说了再见,直到彻底消失,都再没回头看过一眼。

第二个转身的是管家。

然后是煮饭婆婆;

两个沈家小姐;

阿峻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曾经住在一起的人,一个接一个从他身上移开目光,背过身去,走到闻时面前,然后慢慢消失,再不回头。

就连生养他的亲妈,都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只是红着眼睛长久地看着他,然后深深叹了口气,也离开了。

他没有想到留得最久的居然是李先生。

李先生似乎有话想对他说,犹豫许久只是摇了摇头。他搂着那个黄铜匣子,跟之前的那些人一样转过身,背对着阿峻走到闻时面前。

他身上的锁链当啷一下滚落在地,黑雾一点点被闻时收拢走。他的长衫终于干燥起来,是很温和的天青色,身上的青苔腐斑慢慢消退,露出了斯文消瘦的本貌。

他终于又能说话了。

阿峻本以为他会跟其他人一样,一言不发地消失于这个尘世间,没想到他居然回了头。

李先生远远朝阿峻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最后的最后,他问了阿峻一句话“你知道曼昇小少爷为什么学你写字么”

阿峻皱着眉,不明白他的目的“因为我学字晚,认字也晚,比他们都不如。学来笑我。”

李先生摇了摇头。

过了片刻,他才说“他知道你好比较,心思敏感。每次交练字功课给我,都扭捏很久。所以让自己跟你一条线,有个伴,你会好受点。这样就算我批人,也是两个一起批,还显得你进步大一些。”

“所以后来,我没再纠正过他。”李先生想了想说,“怪我。”

年纪小的孩子,常会有些大人不能理解的想法,透露着笨拙的好意。他以为,相处久了又都是同龄,总归能想通的。

可惜

阿峻愣在当场,怔然许久,皱着眉说“不可能。”

李先生看着他,却没有再多解释的打算。

该懂的人会懂,不懂的人,就是此生道不相同,没有缘分吧。

李先生说完这些,不再管茫然的少年,转头对闻时说“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能不能提。”

闻时“你说。”

李先生垂眸道“我还是想回家再看一眼。”

这一眼,他等了好多年。

闻时默然片刻,道“我可以帮你强留几天,但你出去会很难受。”

李先生点点头“我懂,但我还是想再看一眼,就当最后的恳求吧。”

闻时点了一下头,拍着铜匣子说“进这里来。”

转眼的功夫,偌大的沈宅就空了,只剩下阿峻一个人,站在走廊中央。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和身体,惶恐地发现自己似乎正在消散,好像并没有可以变干净的机会。

“我为什么跟他们不一样”阿峻喃喃出声。

为什么他身上没有黑雾,为什么其他人离开,他会有种自己也被抽干的感觉明明这里是他的地盘,明明那些人是因为他才存留到现在。

“因为你放不下的只有自己。”闻时说。

众人皆有未了的心事,皆有红尘牵挂,皆有舍不得与放不下。但他没有,或者说,他徘徊在此,只是为了自己。

他不甘心离去,所以存留。他有点懊悔,所以拉上了其他所有人。

也许,曾经的某一刻,他幻想过那些人能原谅他。但他没有道歉,只是想着我把我的地盘划给你们呆着,就像当初我寄住在你们家一样。这样就可以了吧。

所以,当那些人头也不回地离去,他的存在就没了意义。兜兜转转一大圈,原来并不是他们困缚着他,而是他离不开他们。

他毁掉那些人,只为了求一个解脱。到头来却不得解脱。

这大概才是所谓的报应吧。

他枯焦的身体慢慢有了裂痕,整栋沈家小楼开始随着他震颤不停。

闻时隔空朝他伸出手,傀线长长短短地垂落下来,像人与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

阿峻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覆在头顶,有什么东西正被抽离他的身体。准确而言,是抽离他的灵相、抽离这个笼。

那似乎是一块碎片,干净得一尘不染,带着一股隐隐约约的白梅香。

阿峻在剧痛中捂着头,他紧紧闭着眼睛,在身体越来越轻的时候忽然问了一句话“沈曼昇还活着吗”

“不知道。”闻时的声音传进他耳朵里,“但跟你无关了。”

反正都是陈年往事故旧人,尘世间再不会相见。

说完,闻时手掌隔空一推。阿峻枯焦的躯体散为尘烟,整个笼在他手指下开始分崩离析。沈宅陈旧的装饰、满地的狼藉以及远处冷冷的月光都变成煞白一片。

那块丢失已久的灵相碎片贴着额心进入身体,冷得惊心。

他低了一下头,感觉脑中嗡然一片,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却被一双手掌撑扶住了。

笼散的瞬间,闻时在额心的剧痛之下半跪在地,在岑然的冷汗中感觉有人托住了他的额头,一个嗓音低而模糊地响在耳边“别攥手指,我们回家。” 

然后夏了给闻时准备的药香被尘不到点上,尘不到揽着闻时,笼一散落地就开了笼门,直达沈家别墅。

评论(1)

热度(26)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